晨光如金,洒在淮南王都灵溪的青石街头,蒸腾起氤氲的雾气。
雾气曦光中,一辆颇为低调的马车缓缓驶过闹市,与早起谋生的贩夫走卒错身而过。
马蹄轻踏积水,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声响,淹没在喧嚣之中。
待市声渐远,马车最终停在一座朱门府邸前。
许钰下马时,整个人眼前仍有些黑云未消,可仍撑着一口气,递上拜帖。
他来的时机不对,十分不对。
昔日庄严有序的王府乱成一团,也没有人理会他这样说是王妃母族,实为商户的远亲。
许钰周身笼罩在锦裘之中,可越站,仍越觉得这个秋日来的分外彻骨冰冷。
这份寒将他钉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而更大的寒,还在后头。
他忘了自己站了多久,眼前自如浮光掠影一般,看着满座王府的下人形形色色穿行而过,又看着有人似乎惊呼世子爷被救过来,又多时......
才被终于注意到他的下人发现,经由通传,领到淮南王与王妃面前。
往日,淮南王妃和善仁慈,淮南王厚德淳朴。
只是今日......
许是因为这两老夫妻落泪太多,扭曲面容。
或许,又只是他最近帮忙太久,神志不清。
今日,他看不清楚两人的面貌。
许钰只能隐约,模糊,眩然,察觉两夫妻互相执手,近乎肝肠寸断地对他说了什么。
而后,他便又被下人带着,穿过诸多庭院回廊,直达一处静谧却不失尊贵的院落。
许钰后知后觉,刚刚听到的言语,应该是王爷王妃二人让他好好劝劝世子爷。
他劝?
他劝???!
朱家一家子人,世子爷又不是没有亲兄弟,怎么是轮得到他来劝?!
许钰不明白,又或许,他有些明白。
之前他没能察觉到朱家两兄弟之间的辛秘,可自从之前二公子回淮南,可不过一日,又率三百兵卒匆匆离开之后,他饶是再蠢,也能察觉到些什么。
这不对。
这不对。
说到底,许钰终究不信几乎从小看到大的世子爷是盲目杀生,任性害人之人。
他甚至不信,世子爷是会同亲兄弟相争的人!
连他都察觉出二公子的离去有蹊跷,世子爷未必察觉不到。
连他都知道之前王爷处置一批帮助世子爷外逃的下人,世子爷眼见换了一批下人,又能被隐瞒多久?
旁人不明白世子爷为何要做这一连串的事情,可他见过立春,他知道。
崇安好,世子爷一开始便不愿意回淮南。
说一句在旁人耳中说来有些蠢的浑话,没准一开始,世子就不想当这个世子。
旁人都说,世子该当责,可没人问,世子若不想当这个世子该当如何?
这偌大一个王府,该怎么留住本不想当主子的主子呢?
王爷......
又为何死死要这个儿子,担起责任呢?
这念头在许钰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越发根深蒂固。
面前的下人顺势为许钰推开面前之门,一股混杂着阴湿的莫名寒意瞬间扑面而来。
许钰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可更令他恐惧的事,还在后头——
寝殿内,躺着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
许钰看不清那道身影,却能感觉那身影的精气神早已磨灭,此时正双目无神的盯着上空,宛若一具空壳躯壳。
许钰想开口,可反而先听到了对方开口。
那声音开口时,弥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那声音说:
“我害了......阿弟。”
“我害了......许多人。”
“我才是,主凶。”
这天下,朱焽才最最该以死谢罪。
只要他死,一切都不会有。
声音的主人已经苟延残喘,却反复嘀咕着这几句话。
初晨的日光照不透窗棂,寝殿内的阴影如同巨大的鬼祟,覆盖在榻上之人的身影之人,似要将人绞杀殆尽。
那一瞬,只那一瞬。
许钰眼睛一痛,几乎撑不住身形,明白了到底发生何事——
朱焽,朱焽不坏。
他,他竟只是个被毁掉的孩子!
站在世子爷身后,意图惩戒操控世子爷的人,竟一开始,就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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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郡中。
风平雨静好几日之后,余幼嘉仍在想着寄奴口中这莫名有些相似的两字——
有家有家,幼嘉幼嘉。
或许,是天意。
毕竟,从前她连自己都始终漂泊,不准备安身。
而如今,她不止会与寄奴有一个家,她与寄奴还想着小朱载该有一个家,说不准往后天下人也能有各自的家,人人都能有自己的家。
不,也不单单是人,连牲畜,连狸奴,说不准......
余幼嘉心中稍稍松快些许,想起狸奴,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几日她,寄奴,小朱载三人凑在一起,敲定许多细节,忙碌不休,自然没有太多闲心去管狸奴大王,都交由小九照顾。
今日难得有空闲,洪水与陈旧的泥垢也已尽数洗去去,自然是要寻觅一番。
余幼嘉一边穿过仍有些土腥气味的廊下,一边连声唤道:
“大王,大王——!”
清亮的呼唤声穿透庭院,小朱载的声音隐隐从一处偏殿传来:
“鱼籽,别喊啦!”
“知道的人明白你在喊狸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玩什么闺房之乐呢......”
余幼嘉:“.......”
你这臭小子懂的还挺多。
说好的佛家清修之身呢?
余幼嘉无语,快步赶往偏殿,门口一扫,才发现偏殿内不止是小朱载在,狸奴大王在,小九也正捏着一条新鲜出锅,无油无盐的鱼准备喂给狸奴大王。
余幼嘉早有经验,远远扫了一眼那是一条巴掌大的整鱼,便要开口阻拦。
毕竟,这只狸奴大王平日里就挑嘴的很,非鱼腩不吃。
如今这碗鱼虽仔细熬煮过,可鱼骨没拆,鱼腩也就一点,狸奴大王怎么会喜欢呢?
余幼嘉心中了然,可万万没想到,她话都还没出口,便见小朱载接过小九手里的碗,放在地上,狸奴大王便低着头,乖乖啃食起了碗里的鱼肉。
余幼嘉:“?”
这,这怎么还真吃上了?
余幼嘉顿住步子,隐在门口观察。
狸奴大王果真也将碗里的鱼肉连同鱼腩啃食的一干二净,随后开始喝汤。
小朱载心满意足摸着狸奴大王的头,余光瞥见门口面色不善的她,招呼道:
“鱼籽。”
余幼嘉沉着脸进门,还没开口询问这一明显有些蹊跷的事,便见狸奴大王瞧见她就是一愣,旋即低垂下头:
“喵呜——喵呜——”
这两声极悲,犹如婴啼。
余幼嘉一愣,便听小九疑惑道:
“咦?之前不是都这么吃的吗?怎么如今看着像是有些委屈?”
狸奴大王没有再言语,只一边大口大口吞食着面前的鱼汤,一边抬头,奋力咀嚼着口中的残渣给她瞧。
余幼嘉有些不明白狸奴大王的意思,顺势摸了摸狸奴大王毛茸茸的脑袋,正要随口敷衍几句,便听身旁的小朱载忽然轻声道:
“鱼籽,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