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汉国·长安
时值盛夏,长安城内却比往日更加热闹,处处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汉国兵不血刃,接收南梁“献上”的淮南五州,消息传来,举国欢腾。这意味着,除去尚在负隅顽抗的山东三州,广袤的中原大地已几乎尽数归于汉土。
位于朱雀大街最繁华地段的太白阁茶楼,今日更是座无虚席。不仅有名士商贾,更多了许多身着儒衫、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他们聚集于此,热烈地讨论着国家下一步的动向,空气中弥漫着兴奋与憧憬。
“要我说啊,下一步必然是挥师东进,一举收复山东三州!如此,我大汉便能全踞中原,成就当年魏武、前秦所未竟之业!” 一个身材高瘦的学子挥舞着手臂,激动地说道。
旁边一个微胖的学子立刻摇头反驳:“非也非也!王兄此言差矣!淮南新附,南梁虚弱已极,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下一步必然是挥师南下,渡过长江,直扑建康,一举荡平萧梁!”
“你放屁!” 先前那高瘦学子涨红了脸,“没有船怎么过江?你指望我大汉的北地将士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游过去吗?简直是异想天开!”
微胖学子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怎就没船?韦孝宽韦刺史奉王命在襄州组建长江水师,算起来已有两年光景!听闻已颇具规模,购置、建造了数百艘金翅大舰!怎就不能过江?”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其他学子也纷纷加入战团,有的支持先定山东,有的主张即刻南征,茶楼内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之时,三名少年缓缓登上了茶楼二楼。这三位少年虽年纪不大,但气度沉稳,衣着虽不华丽却用料考究,显然出身不凡。为首的少年约十一二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明亮,举止间自带一份从容。
众学子一见这少年,喧闹声顿时小了许多,不少人脸上露出恭敬之色,纷纷起身行礼:“见过高公子!”“高公子安好!”
三位少年也连忙拱手,彬彬有礼地一一回礼,态度谦和,毫无骄矜之气。
一位姓李的学子按捺不住好奇,凑上前低声问道:“高公子,令尊高相国主持朝政,不知……可有透露朝廷下一步的方略?是东征还是南伐?” 他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为首的那位高公子,正是当朝门下侍中高宾的幼子,年方十一的高熲。他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朗而诚恳:“李兄见谅,家父从不在家中谈论公事,规矩极严。小子实在不知。”
众人略感失望,又将目光投向高熲身旁那位年纪稍长、身形挺拔的少年。一位王姓学子问道:“于公子,令尊于大都督如今总揽中原军务,威震四方。不知……大都督可是在厉兵秣马,准备着手收复山东了?”
这位被称为于公子的,是中原八州都督于瑾的次子,十二岁的于翼。他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苦笑,拱手道:“王兄莫要取笑。家父督师在外,军务繁忙,一年之中,我能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此等军国机密,他老人家怎会与我一个孩童说起?”
最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三位少年中年纪最小,约莫八九岁,但眼神却格外灵动、甚至带着一丝野性的男孩身上。一位赵姓学子笑着问道:“韩公子,听闻伯父(韩雄)在信州(永安一带)操练兵马,一切可好?朝廷最近可有南下的打算?”
这男孩乃是信州长史韩雄的幼子,年仅九岁的韩擒虎。他眨了眨大眼睛,带着几分孩童的直率,嘟囔道:“不知道呀!我爹都好几年没回家了,信也不常写,我都快忘了他长啥样了!”
三位少年的回答,让满怀期待的学子们顿时大失所望,茶楼内的气氛也冷却了几分。
高熲心性善良,见众人如此,心中有些不忍。他略一沉吟,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二楼:“诸位学长,朝廷大政,自有大王与诸位公卿运筹帷幄,非我等小子可以妄加揣测。不过,若大家不嫌弃小子年幼无知,胡言乱语,我倒是可以说几句自己读书、观察所得的浅见,权当抛砖引玉,与诸位探讨。”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立刻纷纷还礼:“高公子过谦了!”“愿闻高见!”“但说无妨!”
高熲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说道:“首先,我以为,我大汉拿下中原核心之地,尚不到一年时间。淮南更是‘全赖梁主相送’……” 他提到“相送”时,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诙谐。
众人想起南梁那位“菩萨皇帝”萧衍的“慷慨”,不由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于翼在一旁微笑着示意大家安静。待笑声平息,高熲才继续分析,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虽然疆域近乎倍增,看似强盛,但我大汉的负担也随之急剧加重。不知诸位可曾留意,近两个月来,朝廷颁布多项政令,一直在着力清理江北、尤其是新附淮南地区的佛寺,查抄不法僧众,清退被侵占的田亩。”
立刻有消息灵通的学子出声附和:“高公子所言极是!我听闻,仅淮南之地,短短十年间,竟足足兴建了一千四百多座寺庙!僧尼、依附人口多达数十万!他们不事生产,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全赖百姓血汗供养,实乃地方大害!”
高熲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寺庙林立,耗费民力;僧众泛滥,减少丁口。此乃积弊,非大力整顿不可。因此,我推断,朝廷未来一两年,首要之务绝非继续大举兴兵,而是休养生息,整顿内政,恢复中原民生。唯有根基稳固,粮饷充足,方能支撑日后更大规模的战事。故而,短时间内,恐怕难有大的战事。”
他这番分析,条理清晰,结合时政,听得众学子纷纷点头,脸上露出深思和认同之色。就连于翼和韩擒虎也暗自佩服高熲的见识。
就在众人都以为高熲的论断到此为止时,他却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锐利光芒:“不过……” 他刻意顿了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依我浅见,若朝廷真要动兵,下一个目标,必然不是山东,而是南梁!”
“哦?这是为何?”
“有何依据?”
学子们大感意外,连忙追问。
高熲不慌不忙,解释道:“侯景此人,乃是一头真正的恶狼,凶残狡诈,反复无常。他穷蹙投梁,绝非真心归附。南梁朝政本就腐败,上下离心,犹如病入膏肓之躯。侯景这头恶狼闯入,必然掀起腥风血雨,为祸江南。此情此景,与当年北魏内乱,南梁派陈庆之率七千白袍北伐,竟能一度搅动中原局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者,此次是内乱自生。朝堂诸公洞察天下大势,岂会坐视此等良机流失?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妙啊!”有学子击掌赞叹,“高公子此论,高屋建瓴!”
又有人急切地问道:“那依高公子看,若朝廷果真对南梁用兵,会如何进军?”
高熲显然对此已有思考,他走到墙边一幅简陋的舆图前(茶楼常备),用手指点划着,侃侃而谈:“我若是汉王与枢密院诸位大人,必然主攻西路,走陆路,出襄樊,南下直取江陵!江陵乃荆州核心,控遏长江上游。拿下江陵后,便可令我襄州水师顺江而下,一路势如破竹。如此,水陆并进,由西向东,可一举截断江南与荆湘联系,使建康成为孤岛。至于东线广陵、历阳一带,”他手指移到长江下游,“只需派遣一员大将,在淮南陈列重兵,作出渡江佯攻姿态,便可牢牢牵制住南梁赖以生存的庞大水军,使其不敢西援。如此布局,梁国看似庞大,实则……旦夕可下!”
他这番战略构想,虽然出自少年之口,却思路清晰,方向明确,兼顾了地理、军事和政治因素,听得在场学子们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高论!真是高论!”
“不愧为相国之子,家学渊源,见识深远!”
“名副其实!将来必是我大汉栋梁!”
众人纷纷拜服,赞誉之词不绝于耳。高熲到底年纪尚轻,被众人夸得面红耳赤,十分不好意思。于翼和韩擒虎见状,连忙一左一右拉着他,在众人的笑声和注目中,匆匆下楼离开了太白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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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高熲回到位于崇仁坊的家中。刚进正厅,便见父亲高宾正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厅内灯火通明,却莫名带着一丝压抑。
“父亲。”高熲上前恭敬行礼。
高宾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看着他,语气平淡无波:“听说,你今天去了太白阁,与人高谈阔论,纵论天下大势了?”
高熲心中微微一紧,老实点头:“是,孩儿与几位同窗,说了几句闲话。”
“闲话?”高宾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小小年纪,书还没几本,便敢妄议朝政,指点江山?你可知错?!”
高熲张了张嘴,想辩解那只是同窗间的探讨,但看到父亲眼中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然拿起的那把光润的紫檀木戒尺,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低下头,小声道:“孩儿……知错。”
“伸出手来!”高宾喝道。
高熲咬着下唇,默默伸出左手。高宾毫不留情,扬起戒尺,“啪!啪!啪!啪!啪!” 连续五下,重重地打在儿子的掌心。
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高熲疼得眼圈立刻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但他强忍着没有哭出声,也没有缩回手。
高宾看着儿子瞬间红肿起来的手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语气依旧严厉:“用心读书!才是立身之本!朝堂大事,自有大王与股肱之臣决断,岂是你这黄口小儿可以妄加评议的?记住,言多必失! 尤其是在这长安帝都,人多眼杂,一句无心之言,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祸及家门!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高熲声音哽咽地答道。
“下去吧,把《左传》昭公卷抄写三遍,静静心。”
“是。”高熲忍着掌心的灼痛,躬身退出了正厅。
望着儿子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高宾脸上的严厉之色渐渐褪去,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他想起前几日朝会散去时,绣衣卫大统领杨檦特意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对他说:“宾之(高宾字),前日汉王偶闻令郎高熲在太学应对,对其机敏赞不绝口,言道‘此子颖悟,他日必为相国之才’,让你好生培养啊……”
当时他心中既是骄傲,又是惶恐。今日听闻儿子在太白阁那番“高论”,他表面上震怒,内心却也不禁暗暗点头。
这小子的见解,竟然与枢密副使陆法和前几日在小范围军机会议上提出的对梁战略构想,有六七成的重合!这份天资和洞察力,确实远超同龄人,甚至让许多朝官都望尘莫及。
“唉——”高宾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孩子……锋芒太露了啊。”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以后定要更加严格约束高熲,让他学会藏拙,学会谨言慎行。否则,这般见识若被敌国细作探了去,后果都不堪设想!
乱世之中,才华固然重要,但懂得如何保全自己,有时比才华本身更为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