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寸寸漫过天儒圣院的飞檐。
张猛蹲在西跨院的空地上,手里攥着块粗糙的麻布,反复擦拭着他那柄半人高的巨斧。
斧刃上还凝着暗红的血渍,有魔修的,也有同门弟子的——昨日那场厮杀太急,连仔细清理兵器的功夫都欠奉。
晚风卷着烧糊的木头味掠过,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左肩。
那里有道三指宽的旧伤,是三年前对抗血影魔尊时留下的,当时差点被魔刃劈断骨头。此刻旧伤像被无数根细针攒刺,痒得钻心,又带着种沉郁的钝痛。
他丢下麻布,扯开半边衣襟,借着渐暗的天光去看——伤疤边缘的皮肤竟泛着淡淡的青黑色,像是有墨汁顺着血管在慢慢晕开。
“啧,这邪门玩意儿。”张猛低骂一声,抬手想去按,指尖刚触到皮肉,就被一股冰凉的气劲弹开。
他愣了愣,重新攥紧拳头,运起体内的浩然正气往伤处冲。可那股凉气像是活的,顺着他的指缝往里钻,所过之处,经脉竟隐隐发僵。
巨斧突然“嗡”地一声轻颤,震得他虎口发麻。张猛转头去看,这才发现斧刃靠近柄部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道半寸长的裂缝。
裂缝里卡着些灰黑色的碎屑,像是某种兽类的骨渣,又比骨头轻飘,风一吹,竟微微蠕动起来。
他想起昨日最后那场混战,自己一斧劈开那黑袍头领的护体魔气时,确实听到过类似碎裂的声响,当时只当是劈中了对方的法器,没太在意。
“让开让开,搬不动了!”几个负责清理战场的年轻弟子扛着担架从院外经过,担架上盖着白布,边角渗出的血渍在石板路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张猛站起身,刚想搭把手,左肩的刺痛突然加剧,眼前竟晃过些零碎的画面——燃烧的屋舍,断裂的兵刃,还有一张张模糊的脸,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张师兄,你没事吧?”一个圆脸弟子见他脸色发白,忍不住问了句。
“没事。”张猛摆摆手,声音有些发闷,“你们先去,我这就来。”
等弟子们走远,他重新蹲回巨斧旁,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凑近裂缝细看。
那些灰黑色的碎屑里,似乎裹着一缕极淡的黑雾,细得像蛛丝,正顺着斧身的纹路慢慢往上爬。他试着用正气去逼,那黑雾却倏地缩回裂缝,只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跟左肩旧伤里的气劲如出一辙。
入夜后,西跨院的厢房里只剩下油灯昏黄的光。张猛趴在床榻上,让同屋的师弟帮忙换药。
药膏是李逸配的,掺了驱邪的艾草和清心草,抹在皮肤上本该是温热的,可今天一碰,伤处竟像敷了层冰。
“师兄,你这伤怎么看着更重了?”师弟举着油灯凑近,眉头皱成个疙瘩,“这青黑色……李师兄的药怕是压不住啊。”
张猛没应声,只是盯着床顶的木梁。白天那些模糊的画面又冒了出来,这次更清晰些——他看见自己举着巨斧,却劈向了楚阳,斧刃上沾的不是魔血,而是楚阳胸口喷出来的、带着温度的红。他猛地闭上眼睛,心脏狂跳,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师弟换完药离开时,顺手带走了油灯。黑暗漫上来的瞬间,巨斧又在墙角发出轻微的震颤。
张猛翻身坐起,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去,那道裂缝里的黑雾似乎变浓了些,像条小蛇似的探出头,正缓缓游向他的床榻。
他抄起枕边的短刀,想把黑雾挑开,可指尖刚碰到那团雾气,整个人就像被按进了冰窖。左肩的旧伤突然炸开剧痛,他闷哼一声摔回床上,意识开始发沉。
梦里又是那片火海。他站在圣院的藏书楼前,楼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想冲进去,双腿却像灌了铅。这时,一个黑袍人走到他身后,声音像是用生锈的铁片磨出来的:“你看,他们都要死了……”
张猛猛地回头,黑袍人的兜帽下没有脸,只有一片翻滚的黑雾。黑雾里伸出无数只手,抓向他的肩膀——正是他旧伤的位置。
“放开!”他怒吼着挥拳,却打了个空。那些手已经钻进了他的伤口,带着冰冷的力道往骨髓里钻。
“门要开了……”黑袍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越来越清晰,“你也会变成我们的一员……”
“滚!”张猛挣扎着想去摸巨斧,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变得透明,皮肤下隐隐透出青黑色的纹路,和巨斧裂缝里的黑雾一模一样。
“门要开了……”无数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圣院所有死去的弟子都在他耳边重复这句话。
他看见自己的巨斧立在不远处,斧刃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黑雾从里面汹涌而出,在地上聚成一个不断蠕动的黑影。
“不——!”
张猛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把里衣浸透了。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墙角的巨斧上,裂缝里的黑雾缩在最深处,像从未动过。可他左肩的旧伤还在突突直跳,那道青黑色的边缘,分明又向外扩了半分。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冷水。水刚碰到嘴唇,就瞥见碗里的倒影——自己的瞳孔边缘,竟也沾了圈极淡的青黑,像被墨染过的毛笔尖。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远处更夫敲打的三更梆子声。张猛死死攥着空碗,指节泛白,突然想起昨日打扫战场时,曾见几具魔修的尸体上,也有过同样的青黑色纹路。
那时只当是魔修修炼的邪功所致,此刻想来,却像块冰砣子砸进了心口。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握了十年巨斧,斩过无数魔修,如今竟要被这看不见的邪祟,一点点啃噬成和敌人一样的东西?
巨斧又在墙角轻轻震颤,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嘲笑。张猛深吸一口气,重新站直身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不管这黑雾是什么来路,总得弄个明白——他张猛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东西,哪怕是从地狱爬出来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