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那扇门又出现了。
依旧是那扇斑驳的木门,纹理干裂,色泽乌青,像是从千年古墓里掘出的棺板,带着腐朽与岁月的味道。它凭空悬在混沌中央,无框无依,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门缝漆黑,仿佛通往比虚无更虚无的所在。
李忘川没有挪步。他抬眼,目光穿过门前翻涌的灰雾,声音朗朗,震得四下混沌都泛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何必弄这么多的玄虚?十巫已被我灭了两个,你们还要躲在背后故弄玄虚吗?”
声音落下,门后依旧死寂。然而,一缕风来了——极轻,极柔,像幽魂的衣袖,自门缝里渗出,轻轻拂过门面。
木门被吹得小幅开合,“吱呀——吱呀——”,一声又一声,单调却执拗,仿佛某种廉价的嘲笑,又像是躲在暗处的挑衅:你尽管喊,我尽管听,门不会开,人不会现,因为还有着更多的挑战戏耍你。
李忘川冷笑一声,竟不急不躁,撩衣摆,盘膝坐下。青衫铺陈在混沌里,像一湖沉淀的秋水。他双手平放膝头,眼帘缓缓阖上,只留一线余光映着那扇木门。
呼吸绵长,气息渐渐归于寂灭,仿佛整个人化作一座石像,任周遭暗潮涌动,他自岿然不动。风似乎被他的淡然激怒了。
门后的喘息声突兀响起,先是细碎,继而粗重,像有人被掐住喉咙,仍拼命鼓动肺叶。狂风陡然加剧,木门“哐——哐——”撞击门框,幅度大得几乎要折断门轴。每一次开合,都卷起刺鼻的腥甜,像新鲜剖开的兽腹,又像久别重逢的血亲。
可李忘川仍不睁眼。他静坐,如暴风雨前的海,表面平滑,深处却早已暗流翻涌,雷火酝酿。灰雾被风撕扯成千万缕,在他身周狂舞,却近不得他三尺之内;那里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是意志,是道心,是历经万劫而不磨的倔强。
忽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风终于停歇了下来,那扇原本被风吹得嘎吱作响的门也随之安静下来。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门后悄悄地伸出来,轻柔地握住了门环,阻止了它的颤抖。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门缝开始缓缓地扩大,这并不是因为风吹的缘故,而是被一种更为温柔、却也更为阴冷的力量所推动。
黑暗如墨汁一般从那道缝隙里溢出,仿佛是一滴墨水滴入了清澈的水中,慢慢地晕染开来。但这黑暗并没有扩散得太远,反而在门前凝结成了一层幽暗的薄膜,将那扇门与外界隔绝开来。
就在这时,李忘川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两道目光如同寒星坠落黑夜一般,瞬间照亮了周围的混沌。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怒色,眉心处的剑痕更是猩红得吓人,仿佛有烈焰正从他的骨缝里喷涌而出。
杀意再也无法被掩饰,如同万把利剑同时出鞘一般,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这是因为他嗅到了一丝因果的味道,那是一种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
在那股气息里,既包裹着铁锈般的血腥,又混合着果子的清甜,就像雀儿鬓边常常簪戴的野花香一样。血腥与甜香交织在一起,宛如两条毒蛇,顺着他的鼻腔钻入心肺,然后狠狠地咬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鉴心、窥天、识人……”他咬牙,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你的目的只是让我屈服,可你已经看到了结果,这并没有意义!”
门缝又张开几分,黑暗里仍无声息,血腥却更浓。甜美的血味几乎凝成实质,一滴滴落在混沌里,发出“嗒、嗒”轻响,像更漏,催命一般。
李忘川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殷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他站起身,青衫无风自鼓,拳骨捏得咯吱作响,一步踏出,却在脚尖落地的瞬间,硬生生止住。
血泪先一步滑落,顺着他的眼角,划过面颊,在下颌悬成一滴,半空便“噗”地炸成红雾,散向天空,像一场无声的祭奠。怒火仍在胸腔翻滚,却被另一股更柔软、更锋利的力量刺穿,正视思念与牵挂。
气息里,雀儿的情绪如溪流般淌来:俏皮、端庄、善良,又带着千疮百孔的痛楚。她像被折翼的鸟,却依旧努力仰头,用破碎的声音对他笑着:“忘川,你来了。”
声音不大,却穿透混沌,穿透木门,穿透他的骨血。“我一直相信你会来到这里救我,我也一直确定我们的结局一定是无憾的完美。我一直等你,一直盼你,一直爱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羽毛,轻轻抚过他的伤口;又像一把钝刀,慢慢锯着他的神经。他能想象到雀儿此时的模样,也许血染罗裙,也许是面目全非,也许是奄奄一息,也许是千疮百孔,可她的眼睛一定仍亮着,像从前一样,映着他,映着光。
“我感觉到了你的焦躁,感觉到了你的牵挂。可是我想告诉你,不要急,不要落入那些巫神的圈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最终在一起……”
李忘川闭上眼,血泪却止不住。怒火被温柔包裹,像岩浆被海水覆盖,表面冷却,深处更加炽热。他的双拳攥得发白,指甲陷入掌心,血珠渗出,却不及心底剧痛的万分之一。
再睁眼时,所有的狂暴都已沉淀,化作一片幽深的湖。湖面平静,湖底却埋着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抬手,拭去眼角最后一丝血迹,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天地都不可移的决绝:“我不会屈服,也不惧你们的手段。我会义无反顾,更会坚定不移。所以......”
他抬头,目光穿过木门,仿佛穿透幕后所有窥视的眼睛,“还是干脆一些,战吧。败者,屈服!”
话音落下,木门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深沉的“吱呀——”。那声音不再轻佻,不再嘲讽,像古老战车缓缓启动,带着不可逆转的肃杀。
门缝彻底敞开,黑暗里,有血色的光如潮水涌出,却在他脚下三尺处自动分流,不敢近身。
李忘川一步踏出,白衫猎猎,战意冲霄,如天地的敕令,宣判这场纠缠万年的棋局,终须以血与火收官,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木门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