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川“睁眼”时,天地已褪尽鎏金,只剩一种颜色,像被抽干血肉的骨片,像医院走廊凌晨三点的日光灯,像雪崩后埋住整座村庄的、死寂的惨白。
一面无框巨镜悬在虚空,高不知几由旬,宽不知几万里,却又能被他一寸不漏地收入眼底。
镜面映出他所有的曾经:
七岁,他踩着板凳给父亲贴春联,浆糊粘了一手,父亲用胡茬蹭他的脸,他笑得像一串小红鞭炮。
十七岁,母亲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他,车把上挂着一袋橘子,被夕阳镀成金丸。
二十七岁,前妻生产,他隔着产房门听见第一声啼哭,自己哭得比儿子还响,眼泪砸在地板上,像碎裂的珍珠。
三十七岁,他跪在老家的瓦砾旁,父亲被钢筋贯穿,手里还攥着半片没写完的“福”字,红纸被血染成暗褐。
四十五岁,也就是此刻,他站在镜外,看见镜里的自己正在儿子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净,那泪水越擦越多,越擦越亮,最后凝成一枚锋利的镜片,反向割开他的指腹。
画面无声,却每一帧都烫得神魂生烟。李忘川下意识伸手,想触碰镜里的母亲、父亲、妻子、儿子,可指尖刚碰上镜面,一股比真空更冷的温度顺着指骨爬上来,那是“失去”的温度。
镜面开始剥落。不是碎裂,是融化;像雪片,又像纸灰。每掉下一片,就露出后面更深的白,白得没有景深,没有影子,仿佛连“空”这个概念都被漂白过。
剥落的声音清脆得像除夕夜的冰棱,可每一声“叮”之后,李忘川就听见自己记忆深处某根弦“嘣”地断了,而此刻所有映现在自己记忆中的都是来自于李澄心,却不是来自于李忘川。
巨镜上方,惨白的天穹裂开一道缝隙,垂下一口似剑非剑、似骨非骨的“霜铗”。没有剑柄,只有一排排倒生的骨刺,刺上串着一串串微缩的影像,是李澄心也是他的每一个“曾经”的脸。
霜铗自动翻转,剑尖对准李忘川眉心。劫音同时响起,不是雷霆,是低语: “斩却过去,即斩贪求; 无过去者,便无未来之渴;无渴,即无苦。”
李忘川想笑,而他面前浮现的李澄心虚幻的身影却先咳出一口白灰,那是他少年时偷藏的第一张香烟纸,被咳了出来,在半空燃成惨白的火,火里爬出细小的自己,七岁的他抱着鞭炮,在火里跑,边跑边回头,脸被烧成一张空白的纸。
霜铗落下。
第一剑,劈在左肩。没有血,只有声音,“啪!”
像老照片被撕成两半,他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却在半空中碎成雪粉。
第二剑,劈在右锁骨。二十七岁产房门外的自己,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字,只剩一条淡淡的轮廓,随后轮廓也蒸发成白雾。
第三剑,横贯心口。
三十七岁瓦砾旁的自己,刚张开嘴要喊“爸”,声音被冻成冰粒,哗啦啦掉了一地,滚到脚边,化作一滩清水,清水里倒映出空无一人的废墟。
……
最后一剑,挑向眉心。镜里那个四十七岁的、正俯身替儿子擦泪的自己,突然抬头,与镜外的李忘川对视。
两个“我”同时开口,声音重叠: “你若斩我,谁来爱儿子?他还小,该如何生活下去,他还没有那么坚强.......”
霜铗停在额前0.01寸。惨白的剑身映出李忘川的瞳孔,那里面已经没有“人”的形状,只剩两枚旋转的空白圆环。
他忽然伸手,一把握住霜铗。骨刺瞬间刺穿掌心,却没有血,只有一幅幅被撕碎的画面顺着手臂爬回体内。
“我斩过去,不为灭贪, 只为让过去, 成为此刻的骨。”
“咔!”
霜铗崩碎,化作漫天惨白萤光。每一点萤光里,都映着一张他的脸,从婴儿到中年,从哭泣到微笑。萤光旋转,化作一场逆向的暴风雪,全部灌进他胸腔。
李忘川的骨骼发出接连不断的“咔哒”声,不是断裂,是生长。
原本被“空骨”替代的脊柱,此刻在每一节内部长出新的“骨芽”。那不再是通透的孔洞,而是一格一格的“记忆匣”:少年贴春联的浆糊、母亲袋中的橘子、儿子第一声啼哭、父亲手心的“福”字……
所有被斩下的画面,被压缩成一粒粒骨晶,嵌进他的骨髓深处。惨白巨镜随之崩裂,镜屑却不再融化,而是化作千万面小镜,每面镜子里,都映着李忘川此刻的脸,一张既无少年笑、也无中年泪,却同时包容了所有笑与泪的脸。
同一秒,IcU 外的走廊,这是李澄心病危的第六天。
前妻把耳机塞进儿子手里,耳机里播的是李澄心最爱的老歌——《凡人歌》。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儿子把一只耳机贴在父亲耳边,另一只贴在自己耳廓,仿佛想用旋律搭一座桥,让父亲走回来。可监护仪上的脑电曲线,平静得像一条冻住的河。
无论副歌的“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怎样拔高,
棘波......那代表记忆回路的尖锐小峰,再也没有出现。
ct 床上,李澄心的海马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影像科的主治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
冠状位片上,海马回像被橡皮擦一点点抹掉,边缘出现锯齿状的空洞,空洞里飘出极细的白点,像雪,又像纸灰。脑脊液里的钙离子浓度,在十分钟内从 3.9 跌到 0.9,仿佛有人突然关掉了“回忆”的电源。
这象征着脑死亡,儿子似乎感应到什么,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稚嫩的声音跟着唱: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
唱到“短”字,他哽住了,因为父亲的手指,那之前微微蜷起、像要抓住什么的手指,彻底松开,指甲床下的淡金色光斑“噗”地熄灭,像最后一根火柴被风吹灭。
前妻一把把儿子搂进怀里,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却捂不住自己的泪。泪水砸在儿子头顶,滚烫得几乎要把孩子烫伤。
而在更遥远的神经微观战场,惨白色的凋亡小体正列队穿过突触间隙,像一队队无声的刽子手。它们把一个个记忆突触,贴上“待回收”标签,然后像撕日历一样,“嘶啦”“嘶啦”........
第一页:李澄心十六岁,把偷藏的香烟拿到嘴边,说“男人总要学会抽第一口”,高喊着古惑仔中的口号,却被呛得满脸是泪。
第二页:李澄心二十七岁岁,在产房外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像抱着一块易碎的玉。
第三页:李澄心三十三岁,深夜加班回来,轻手轻脚给儿子盖上踢掉的被子,却在门口默默站了十分钟,只为听儿子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