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雨未散,天地仍寂。顿悟中的李忘川只觉自己正从无穷高处坠落,却又像在原地未动——四方无色,无风,无音,唯有一滴天青色的雨悬在眉心,迟迟不落。
忽而,雨珠里映出一幕幕远古残影:那一滴天道之雨落下,并未溅起尘埃,而是悬停于李忘川眉前三寸,宛若一枚透明的种子。
雨心内倒映着一幕幕太古残象——
他看到苍茫大荒,一头赤纹古犀俯卧山巅,胸腔内三颗窍孔发出低沉鼓声。第一窍“饱饥”随呼吸开合,只识草木甘苦;第二窍“血脉”遇同族则温煦,遇天敌则灼烧,简单而决绝;第三窍“悟道”如一枚未放莲苞,被千年月华日日冲刷,却始终只差一线。
寿元耗尽时,莲苞枯成灰烬,古犀仰天倒下,尘土掩住那一声未能出口的叹息。李忘川心中微动,原来“兽之单纯”亦是一把双刃:无杂念,故有恒心;无恒寿,故难得道。
雨影再变,出现一位青衫少年,盘坐溪边。其胸腔内七面心镜轮转,喜镜映桃花,怒镜照烈火,哀镜凝霜雪……七情交织,善恶并生。
少年时而御剑凌霄,时而跌坐痛哭,百年光阴在七镜间反复折射,终有一日,七镜同碎,碎光凝成一道通天剑意,一剑劈开天障——那是人心之“捷”。
然而碎镜难收,少年也因执念太深,自此再不见本来面目,李忘川轻叹:人心之“捷”,往往亦是“劫”。
雨影再转,出现一枚空明玉髓,悬于混沌,九窍呈九宫,滴落九星。星芒落处,枯木逢春,荒漠开花,却又瞬息凋零,仿佛演示着“得道”与“失道”只隔一线。玉髓之上,隐约有字迹浮现——“三窍者,知生;七窍者,知世;九窍者,知本。”
李忘川骤然明白,那雨滴并非外物,而是自己灵魂深处被劈开两瓣后,迟迟未合的缝隙。缝隙之内,正缺一颗能贯通“人、兽、天”的心。于是,他不再仰望,不再俯瞰,而是缓缓阖目,将意识沉入自身。
在灵台方寸间,他看见自己的七窍心镜仍在旋转,镜背符纹却已黯淡,那是被两世记忆反复冲撞后的裂痕。裂痕之内,有赤铜色的兽心三窍虚影、有七情六欲的人心七窍残光,二者各执一端,如拉锯般撕扯同一缕魂魄。
“若要补此裂痕,唯有再开两窍。”
一个念头如晨钟暮鼓,在他魂海中震荡。念头一起,高天碎落的亿万符文忽化作九色光雨,顺着他坠落的轨迹倒卷而上,尽数灌入胸口。
第一道光雨为“时之砂”,落在七镜中央,镜影倏然停滞,仿佛岁月被按下缓键;第二道光雨为“空之露”,渗入镜背符纹,符纹被洗去颜色,露出莹白胚底;第三道光雨为“道之灰”,灰屑看似轻飘,却重于万钧,一沾镜面,七镜齐齐崩解。
碎镜不坠,反而逆升,于虚空中重铸为九枚玉简,排列成九宫。每一玉简中央,皆浮现一滴液态文字:天、地、人、魂、身、意、时、空、道。
文字滴溜溜旋转,倏地合拢,化作一枚半透明的空明玉髓,大小如婴儿拳头,悬停于李忘川心口。
玉髓之内,九窍同开,却无血无肉,唯有九滴仙源髓,各自映出一方景象:第一滴,映出古犀未竟的莲苞,苞尖终于微微掀开一线;第二滴,映出青衫少年碎镜后遗留的一缕澄澈剑意;第三滴,映出黑蛟在云海中焦躁摆尾,却不再撞击岩石,而是静静守护;
……
第九滴,则空无一物,只映出一盏灯火,灯芯纯白,焰心幽蓝,恰与他方才立下的誓言相合。灯火燃起,玉髓由虚转实,发出“咚——”一声心跳。那声音与先前古犀的鼓声、少年的剑鸣,乃至天道那声疲惫的质问,完美重叠。
心跳所及,静止的天地重新流动,却不再以旧日法则运转,而是以灯火为轴,缓慢旋转。李忘川抬手,指尖触碰玉髓,触感温润,又似根本不存在,仿佛触碰的是自己的念头本身。
“原来,九窍玲珑心并非多出两窍,而是将三窍之纯粹、七窍之繁复,一并熔炼,返本还源。”
他低声喃喃,声音在心灯内回荡,字字化作光屑,落在玉髓表面,凝成细若游丝的纹路——那是“人”最初的模样,既无善恶,也无得失,只是“在”。
最后一缕光屑落定,玉髓骤然收缩,化为一点微尘,投入他魂海深处。霎时,一股高于灵气、高于法则的律动自内而外扩散,所过之处,经络如被春风洗涤,骨血似经星辉重塑。
他分明感觉到,寿元、灵识、肉身三者之间的壁垒被打通,化作同一股澄明之流,循环不息。更奇异的是,那流中竟带一丝“仙”的温度,不是威凌众生的高绝,而是照彻尘埃的温柔;不是长生不老的诱惑,而是“存在即合理”的安然。
李忘川知道,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丝最接近传说中“仙”的本源,那不是力量,而是一颗能同时容纳兽之单纯、人之繁复、天之无情的心。
于是,他于虚空中轻轻合掌,向那条由亿万符文织就、正在寸寸崩裂的修行之梯颔首致意。
“此梯已断,我当自筑一桥。”
话落,九窍玲珑心在心海深处微微一亮,照见未来,桥的那一端,并非高高在上的仙庭,而是所有曾被两世分割的“自己”终将重逢的那片不可知之地。
无论是尘寰界、魔渊位面还是半妖天域以及寒冥大陆,就连那李忘川从未踏足的紫电雷渊大陆上,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全都看向了天空。
下一息,天幕骤然翻开七重颜色:赤若朱砂,橙似熔金,黄像初穗,绿如新竹,青犹雨岫,蓝比深海,紫犹暮烟。
七色并非静止,而是像炊烟般袅袅升起,又缓缓散去;每一次聚散,都伴随一次低沉的“咚——”,仿佛有一把巨锤在敲击世界的鼓膜,宛如这方世界正在打破重组,连同那万物生灵之心也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