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斯的目光投向那泊承载着神明最后温柔的泉水,短暂的停顿后,解下一直挂在腰侧的那枚小海螺。
他蹲下身,舀起一捧清冽的泉水。
水光在螺壳内荡漾,倒映着沙漠罕见的澄澈天空,也倒映着那位蓝白长发神明的寂寥身影。
“厄歌莉娅大人。”他轻声低语,“我带您回家。”
他没有能力,也不愿带走整片泉水。
求助那维莱特的话,也许能将这片奇迹的绿洲整个搬回枫丹,但…
他的目光掠过泉边那些在灼热沙砾中顽强绽放的花朵,望向远处。
几只从未见过的、皮毛干燥的须弥生物正警惕又渴望地望着这片水源,偶尔会趁他们不注意,飞快地低头啜饮一口这沙漠的恩赐。
这泊泉水,这片花海,或许也正是这位仁慈的神明,在生命的终点,同样留给这个陌生国度,这些挣扎求生的生灵的最后温柔。
没有失控的权柄,只有一片孕育生命的甘露。
他不能,也无权夺走。
那维莱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目光却落在莫洛斯身上。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少年体内多了一股纯净的力量,它与莫洛斯原本的气息交织,尚未完全融合,却并不令人排斥,反而带着一种令他亲近的感觉。
“感觉如何?”
莫洛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将盛满泉水的海螺仔细封好,贴身收起。
然后转过身,面向那维莱特,缓缓抬起手掌。
在这片水元素极其稀薄、几乎被烈日榨干的沙漠中,一颗晶莹的水珠,凭空在莫洛斯的掌心凝结。
他能运用这股力量,心念转动间,水元素便如臂使指。
但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力量只是暂宿,并未融入他的骨血。
他只是借用者,而非所有者。
然而,彻底掌控一种元素力,绝非一蹴而就。
掌心的水球越来越大,起初小如珍珠,旋即如拳头,很快便膨胀到需要双手虚托。
莫洛斯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感觉到了一丝滞涩,随即是力量的轻微反噬。
那水球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疯狂地汲取泉水中蕴含的磅礴水元素,失控地壮大自身。
它猛地膨胀开来,像一堵透明的墙壁,瞬间挤占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空间,巨大的水体遮蔽了视线,扭曲双方的身影。
就在这失控的边缘——
水球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骤然停滞。
下一秒,它温顺地调转方向,化作一道流光,无声无息地坠入后方宁静的泉水中,激起一圈涟漪。
那维莱特放下勾起的手指,“这股力量仍需磨合。”
莫洛斯却低低笑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需要磨合。但那维莱特就在这里,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试探这股刚刚到手的力量。
失败又如何?失控又如何?
总有人能兜底。
“但提瓦特的水元素龙王就在我旁边。”
那维莱特想起了执律庭的警员们口中常会提起的一个词,斟酌后还是问道。
“就像铳枪上的保险栓?”
“也可以是遏制‘犯罪’的律法。”
那维莱特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了那笑容背后全然的信赖。
他微微颔首,顺从接受了这个新的职责。
“走吧。”莫洛斯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沙漠中的奇迹,转身,“最高审判官是时候押送逃狱的罪犯回去了。”
那维莱特的目光在那片渐行渐远的花海上停留片刻,随后抬步跟随。
沙漠的热风掀起他额前的发丝。
在转身的刹那,他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防护悄然笼罩在泉水周围。
不是占有,而是守护。
让这份温柔继续滋润这片土地,但免于不必要的觊觎。
莫洛斯察觉到身后细微的元素波动,唇角微勾,却没有回头。
“回去后你需要多加锻炼。”
“比如?”莫洛斯挑眉。
“比如——”那维莱特语气平静,“在不会波及无辜的地方练习。”
莫洛斯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沙漠中格外清晰。
谨遵审判官阁下教诲。
他们踏出沙漠的边缘,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
海螺在怀中散发着微凉的温度,像是那位温柔神明的低语。
历史的航道从未预设固定的领航者。
而莫洛斯已经决定,待近日枫丹的波折解决后,他会与芙宁娜商讨,将船舵交还于这个国度的所有人。
灵魂与人格,是雷穆斯与雷内在“攻克预言”的问题中交出的答案。
莫洛斯在框中划去,写下新的答案。
他不该成为引路者,因为有人会跟丢。
他不愿成为追随者,因为他不会跟随。
注定沉没的生灵啊,请站在身边,与我同行。
————
在回到梅洛彼得堡之前,莫洛斯在露景泉前停留。
他把海螺中的一捧水,倒入其中。
这里是枫丹水脉的汇集点,他希望这位仁慈的神明,能够行至每一片水域,了却她未曾见证的未来。
————
在通往监舍区的最后一个转角,那维莱特依旧跟在莫洛斯身后,没有丝毫要离去的意思。
莫洛斯的脚步倏地停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后伸出手,掌心稳稳地抵在了那维莱特紧随其后的胸膛上。
隔着衬衫,掌心下传来的触感并非想象中属于龙的冰冷,而是带结实而温热的肌理线条。
那平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阻碍,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击在他的掌纹之间。
陌生触感让莫洛斯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收回手。
“就到这里吧,那维莱特。前面人多眼杂,你无缘无故跟在一个罪犯的身后,很容易招来误解。”
他收回了手,“别忘记,现在我们的身份不同。”
那维莱特的眸子在暗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静静地看着莫洛斯刻意疏离的背影,开口,平稳地抛出一个事实。
“关于你案件的翻案证据,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由执律庭收集完成,并移交审判庭复核完毕。”
他顿了顿,目光停留在莫洛斯微微绷紧的颈部线条。
他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就连现在身上穿的这件,都是自己的外衣。
虽然宽大的外衣能遮住血迹与污渍,但苍白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却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外。
“换言之,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重返水上,恢复你督政官的一切职权与声誉。”
空气凝滞了片刻。
莫洛斯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那维莱特预想中可能出现的如释重负或欣喜的神情。
“回去?”
他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墙壁上日积月累的铁锈,耳边传来更深处的沉闷声响。
“神力已经到手,我也确实被『时间』好好教育了一番,认清了所谓的命运多么坚不可摧。”
“但正是因为我亲眼见证过这梅洛彼得堡里的过去,我才更无法离开。”
“这里被浸泡的不止是罪犯,还有被抛弃的秩序,被默许的规则外的规则。”
“卡伦尔只是其中一个脓疮,即便他倒了,只要滋生他的土壤还在,很快就会有下一个。”
那维莱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让一个本就无罪的人,因一纸错误的判决而继续禁锢于此,对他而言,本身就是对“公正”二字的持续亵渎。
或许,其中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不愿看到对方置身于此的私心。
“你没有必要…”
“有必要。”
莫洛斯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拂动。
他微微仰头,直视着那维莱特那双能看穿一切谎言,此刻却看不懂他的眼睛。
“那维莱特,你觉得我留在这里,是一种惩罚,是一种折磨吗?”
那维莱特点头。
“但其他人呢?”
莫洛斯道,“对已经偿还完罪孽却无法离开的他们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惩罚,是一种折磨吗?”
“那维莱特,我至少还有过去的身份、长久的生命去对抗这份不公,而他们呢?”
“他们只能选择忍受,将希望寄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降临的新一任典狱长。然后再一次等待,期待。”
莫洛斯摇摇头,薄唇轻启。
“那维莱特,这太不公平了。”
二人躲在通道转角的阴影里,无声对峙。
谁也不让谁。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
通道外侧的公共区域,突然爆发出一阵混杂着惊呼、奔跑的剧烈骚动!
莫洛斯眨了眨眼,所有针锋相对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所有感知的警惕。
他一手按住那维莱特的手臂,将他更往阴影深处推了推。
“你先待在这儿。”
他语速极快,不等那维莱特回应,身影已经闪出拐角,融入外侧混乱的人流中。
那维莱特站在原地,手臂上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用力按下的触感。
他依言没有移动,只是静静立于阴影之中。
短暂的思索后,他得出结论。
莫洛斯说的对,这太不公平了。
但同样的,这对莫洛斯而言也是一种不公平。
无论之前说的多么坦荡,但真正到了抉择的时候,他依然会将试图与他同行的人推到身后。
是的,这对自己也不公平。
不过片刻,莫洛斯便抓住一个眼熟的看守。
看守回头看了他一眼,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怎么回事?”
莫洛斯望着面前快要被吓傻的,卡伦尔的下属,有些疑惑。
以往的嚣张跋扈哪去了?
那看守惊恐地抬头,望着面前这突然消失又出现的人,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道。
“死、死了…卡伦尔先生他…他死了!!”
似乎是早已认定了什么,他说完后缩成一团,两条手臂护住脑袋,尖叫道。
“不要杀我!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想、我不想做!错了!我错了!你杀了卡伦尔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