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春。
宁夏卫的风,裹着沙砾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似的疼。萧如薰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土坯垒的屋顶,梁上悬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烧得“噼啪”响,溅出的灯花落在身下粗糙的麻布褥子上,烫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腿。
“嘶——”
腰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抬手去摸,触到一层厚厚的纱布,纱布下的伤口还在渗血,黏腻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明明是在军区档案馆整理万历年间的史料,为了查萧如薰平定宁夏之乱的细节,熬了两个通宵,怎么一睁眼就到了这鬼地方?而且,这具身体的原主,好像也叫萧如薰?
“将军,您醒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紧接着,一个穿着青色布甲、满脸风霜的汉子端着陶碗走进来。汉子约莫三十多岁,左臂空荡荡的,只剩一截空荡荡的袖管,走路时右腿微跛,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水……”萧如薰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只能挤出一个字。
汉子连忙把陶碗递到他嘴边,温水滑过喉咙,总算让他缓过一口气。他借着喝水的功夫,快速打量四周:这间屋子小得可怜,除了一张硬板床,就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木桌,桌角堆着几卷泛黄的文书,墙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刀鞘上刻着“镇朔”二字——那是明朝边军的制式兵器。
“将军,您都昏迷三天了,可把弟兄们急坏了。”汉子见他气色稍缓,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那天您带着咱们去查粮库,被李把总的人暗算了,要不是老奴拼死把您拖出来,您这条命……”
李把总?查粮库?暗算?
零碎的信息像潮水般涌入脑海,萧如薰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结合前世查过的史料,慢慢拼凑出真相:这具身体的原主,是宁夏卫的世袭指挥佥事,刚承袭职位没半年,就发现卫所的粮秣被克扣大半——本该供应给士兵的粮食,被以李把总为首的一群蛀虫倒卖牟利,士兵们只能吃掺了沙子的糠麸,连武器都快锈成废铁。
原主性子刚直,不愿看着弟兄们挨饿,带着几个亲信去粮库查账,结果被李把总提前埋伏的人打了黑枪,中了一刀后昏迷不醒,再醒来时,芯子已经换成了来自四百年后的自己。
“李把总……现在在哪?”萧如薰咬牙问道,腰间的疼提醒着他,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生死局。
汉子名叫赵大,是原主的贴身护卫,去年在与蒙古人的战斗中丢了胳膊,却对原主忠心耿耿。他听到“李把总”三个字,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狗贼!把您害了之后,还反咬一口,说您私闯粮库、意图谋反,现在正带着人在营里搜捕您的亲信呢!”
“反咬一口?”萧如薰冷笑一声,心头的火气直往上冒。他前世研究过这个时期的明朝边军,卫所制度早已腐朽,将官贪腐、士兵逃亡是常事,宁夏之乱的导火索,就是哱拜等人不满朝廷克扣军饷,才举兵反叛。如今他刚穿越过来,就撞上这么一桩粮秣弊案,还被人暗害,真是刚落地就踩进了泥潭。
“将军,您现在伤势重,可不能冲动。”赵大见他脸色难看,连忙劝道,“李把总背后有卫指挥使撑腰,咱们就这么几个人,硬拼肯定不行。要不,咱们先逃出去,去兰州府找巡抚大人告状?”
逃?萧如薰摇摇头。他现在是“谋反”的嫌犯,一旦离开宁夏卫,就是自投罗网,而且巡抚大人远在兰州,等消息传过去,李把总早就把证据销毁干净了,到时候只会死得更惨。
更何况,他既然成了萧如薰,就不能像原主那样硬碰硬。前世的史料里写得清楚,原主就是因为太过刚直,不懂变通,才在宁夏之乱初期处处受制,若不是后来得到兵部尚书石星的支持,恐怕早就死在乱军里了。
“赵大,你先去把咱们的人叫回来,就说我醒了,但伤势太重,需要静养,让他们暂时别露面。”萧如薰定了定神,开始梳理思路,“另外,你去给我弄点吃的,再打听一下,李把总今天有没有什么动作。”
“好!”赵大见他有了主意,心里踏实了不少,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将军,您可千万别下床,我很快就回来。”
赵大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萧如薰靠在床头,慢慢消化着脑海里的记忆。这具身体的原主才二十岁,身高七尺有余,天生神力,弓马娴熟,原本是宁夏卫的后起之秀,可惜太过年轻,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才落得这般下场。
而现在,他不仅要替原主报仇,还要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万历二十年,正是多事之秋,宁夏之乱、朝鲜之役、播州之役,三大征接踵而至,北边有蒙古部落虎视眈眈,东北的女真部落已经开始崛起,南边的倭寇还在骚扰沿海……这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既然老天爷让我来了,我就不能让大明就这么亡了。”萧如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萧如薰,从今天起,你的命就是我的,你的仇,我来报;你的家国,我来守!”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喊叫:“赵大!你小子跑哪去了?李把总说了,萧如薰那反贼要是醒了,立刻报上去,要是敢藏着掖着,连你一起办了!”
萧如薰眼神一凛,看来李把总已经等不及了,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他快速扫了一眼屋子,目光落在墙上的那把腰刀上——虽然锈迹斑斑,但刀刃应该还锋利。
“将军,是李把总的亲兵!”赵大的声音带着慌张,从门外传来,“他们要进来搜!”
“让他们进来。”萧如薰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你别动手,看我的。”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三个穿着黑色布甲的亲兵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手里拿着一把弯刀,眼神凶狠地盯着床上的萧如薰。
“哟,萧将军醒了?”矮胖子冷笑一声,走到床边,用刀背拍了拍萧如薰的脸颊,“听说你要谋反?胆子不小啊,敢动李把总的粮库?”
萧如薰强忍着腰间的疼痛,脸上露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咳嗽了两声:“王哨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是奉卫指挥使的命令去查粮库,怎么就成了谋反?倒是你们,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我的住处,还敢持刀威胁,难道你们才是反贼?”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威严,让矮胖子愣了一下。王哨长没想到,这个被砍了一刀的萧如薰,居然还这么硬气。
“少跟我装蒜!”王哨长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举起刀,“李把总说了,你要是识相,就乖乖跟我们走,要是敢反抗,就地处决!”
“我要是不跟你们走呢?”萧如薰眼神一冷,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王哨长的手腕。他这具身体天生神力,就算受了伤,力气也比常人大多了。王哨长只觉得手腕一麻,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另外两个亲兵见状,立刻拔刀冲了上来。萧如薰虽然躺在床上,但动作却异常敏捷,他一脚踹向左边亲兵的膝盖,那亲兵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他又抓起枕头边的陶碗,砸向右边亲兵的脑袋,陶碗碎裂,亲兵满脸是血,捂着头后退了几步。
王哨长趁机挣脱萧如薰的手,转身就要跑。萧如薰哪能给他机会,忍着腰间的剧痛,翻身下床,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噗通”一声,王哨长摔得七荤八素,还没等他爬起来,萧如薰已经捡起地上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说!是谁让你们来杀我的?”萧如薰的声音冰冷,眼神里的杀意让王哨长浑身发抖。
“是……是李把总!”王哨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求饶,“将军饶命!是李把总让我们来的,他说您知道了粮库的事,必须灭口!求您饶了我吧!”
“粮库的粮食,都卖到哪去了?”萧如薰继续追问,刀锋又贴近了几分,冰冷的触感让王哨长的牙齿都在打颤。
“卖……卖到了哱拜将军的营里!”王哨长不敢隐瞒,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哱拜将军的儿子哱承恩,跟李把总合伙,把粮库里的粮食倒卖了,换成了银子和战马!”
哱拜!
萧如薰心里一沉。他前世查过,哱拜原本是蒙古部落的将领,后来投降明朝,被封为宁夏副总兵,手握重兵,而且早就有反心。现在粮秣弊案居然牵扯到哱拜,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密集的脚步声。赵大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将军!不好了!李把总带着人来了,说要亲自来‘请’您!”
萧如薰眼神一凝,看来李把总是怕夜长梦多,要亲自下手了。他看了一眼地上吓得发抖的王哨长,又看了看门口,心里快速盘算着:现在硬拼肯定不行,他伤势未愈,手下只有几个亲信,而李把总至少带了几十人。
“赵大,你把这三个人绑起来,藏到床底下。”萧如薰当机立断,“我先跟李把总周旋,你趁机去通知弟兄们,让他们在营外的树林里等着,一旦我发出信号,就立刻动手。”
“可是将军,您一个人……”赵大担心地说。
“放心,我自有办法。”萧如薰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一定要小心,别被发现了。”
赵大点点头,立刻动手绑人。萧如薰则整理了一下衣服,强忍着疼痛,坐在床边,拿起桌上的一卷文书,装作正在看的样子。
很快,门外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萧如薰!出来受绑!别以为躲在屋里就没事了!”
萧如薰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李把总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五十多个手持刀枪的士兵,个个凶神恶煞。李把总约莫四十多岁,身材肥胖,穿着一身明光铠,却一点也不像军人,倒像个暴发户——他的铠甲上镶嵌着不少珠宝,腰间挂着一块玉佩,一看就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李把总,这么大阵仗,是来给我赔罪的吗?”萧如薰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李把总见他居然敢出来,还这么硬气,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萧如薰,你私闯粮库,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还敢嘴硬?我看你是活腻了!”
“证据?”萧如薰挑眉,“我奉卫指挥使的命令查粮库,何来谋反一说?倒是你,阻拦我查案,还派人暗害我,现在又带着这么多人围堵我的住处,你说我谋反,我看你才是想谋反!”
他的声音洪亮,传遍了整个院子,周围围观的士兵都议论纷纷。李把总脸色一变,没想到萧如薰居然敢当众揭穿他,连忙喝道:“你胡说八道!来人啊,把这个反贼拿下!”
士兵们正要上前,萧如薰突然拔出墙上的腰刀,横在身前:“谁敢动?我是世袭指挥佥事,没有朝廷的旨意,谁敢动我?你们要是敢动手,就是以下犯上,形同谋反!”
明朝的军制森严,虽然卫所制度腐朽,但等级观念深入人心。士兵们见萧如薰亮出身份,又说得有理有据,都犹豫着不敢上前——他们只是当兵混饭吃的,可不想背上“谋反”的罪名。
李把总见状,气得脸色铁青:“一群废物!给我上!出了事我负责!”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一声高喊:“卫指挥使大人到!”
李把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萧如薰则心中一喜——他刚才让赵大去通知亲信的时候,顺便让他去给卫指挥使报信,没想到卫指挥使居然真的来了。
很快,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个身穿红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来到院子门口。中年男子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正是宁夏卫指挥使周尚文。
“周大人!”李把总连忙翻身下马,跑过去躬身行礼,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您怎么来了?”
周尚文没理他,目光落在萧如薰身上,皱了皱眉:“如薰,你没事吧?听说你查粮库的时候被人暗算了?”
“托大人的福,还没死。”萧如薰躬身行礼,语气带着一丝委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把总说我谋反,还带着人围堵我的住处,要不是大人来得及时,恐怕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李把总连忙辩解:“周大人!您别听他胡说!他私闯粮库,意图谋反,我是来捉拿反贼的!”
“哦?”周尚文看向李把总,眼神冰冷,“他奉我的命令去查粮库,怎么就成了私闯?你说他谋反,证据呢?”
李把总顿时语塞,他哪里有什么证据,都是自己编造的。周尚文见他答不上来,脸色更沉:“李把总,我看你是管粮库管久了,连朝廷的规矩都忘了!来人啊,把李把总拿下,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周围的士兵早就看不惯李把总了,听到周尚文的命令,立刻冲上去,将李把总按在地上,捆了起来。李把总还在挣扎:“周大人!我是冤枉的!是萧如薰陷害我!”
周尚文没理会他,转头对萧如薰说:“如薰,你伤势未愈,先回去静养,粮库的事,我会派人去查。”
“多谢大人。”萧如薰躬身行礼,心里松了一口气——第一关,总算过了。
看着李把总被押走,周围的士兵散去,萧如薰才捂着腰间的伤口,慢慢走回屋里。赵大已经把三个亲兵藏好,见他回来,连忙上前搀扶:“将军,您没事吧?刚才可把我吓坏了。”
“没事。”萧如薰摇摇头,坐在床上,“周尚文虽然帮了我,但他不一定是真心想查粮库的事,只是不想让事情闹大而已。接下来,咱们还要小心。”
他知道,李把总只是个小角色,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哱拜。而宁夏之乱,恐怕很快就要爆发了。他必须在这之前,尽快掌握兵权,整顿军纪,否则,一旦哱拜举兵反叛,宁夏卫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窗外的风还在刮,沙砾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萧如薰看着墙上的腰刀,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从今天起,他就是大明的萧如薰,他要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为大明,也为自己,搏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