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走中照见本真》
——论树科粤语诗《旅行同意义》的生命诗学
文\/诗学观察者
在当代汉语诗坛方言写作的浪潮中,树科的粤语诗作犹如南岭山脉的丹霞岩层,既葆有岭南文化的独特肌理,又暗合中华诗学传统的深层脉动。这首创作于韶州沙湖畔的《旅行同意义》,以方言的鲜活质地重构了\"行旅\"的哲学维度,在口语化的韵律中织入禅机,在俚俗的语汇里点化真知,堪称现代粤语诗学探索的典范之作。
一、方言诗语的解域化张力
诗人开篇即以\"旅游嘅唔系旅行\/旅行唔喺旅游嘅……\"的否定性修辞,在方言特有的叠字结构中完成概念的辩证解构。粤语\"嘅\"字作为属格助词,在此处被诗化为判断动词,这种语法功能的创造性转喻,恰似《坛经》中慧能对\"风动幡动\"的机锋转语。当\"旅游\"与\"旅行\"这对现代性同源词在方言声调中碰撞(\"游\"读[jau4],\"行\"读[haang4]),其音韵差异恰成为意义分野的注脚——前者指向消费主义的景观消费,后者则通向存在论层面的精神漫游。
这种语言策略令人想起苏轼《定风波》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声韵智慧。诗人故意舍弃普通话的规范语法,借用粤语特有的\"噈嚟\"(突然就)、\"??过\"(跨越)等俚语,在音节的顿挫间构筑起抵抗标准化的诗学空间。正如德里达所言\"方言是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解药\",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即构成对现代旅游工业的话语解构。
二、行旅图式中的禅道互文
\"登高睇远,噈嚟落山\"八字,浓缩着东方智慧的生命辩证法。登临绝顶的刹那觉悟,旋即转化为下山的身心实践,这种升降之间的顿悟,暗合《道德经》\"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的循环之道。诗人以粤语特有的单音节动词\"睇\"(看)替代普通话的\"望\",在方言的凝视中,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获得了新的在地性表达。
\"过寺唔剃,方丈敬你\"更显禅门机锋。表面叙事下潜藏着对形式主义的消解:不落发修行反而获得方丈礼敬,恰如《五灯会元》记载的居士庞蕴参谒石头希迁时的公案。诗人将禅宗\"不立文字\"的智慧熔铸于粤语俗谚,使\"剃度\"的宗教仪式与\"敬重\"的心灵觉悟形成微妙张力。这种反逻辑的诗意,与寒山\"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的悖论修辞遥相呼应。
三、苦难书写的诗学转渡
\"??过深坑,瞓过荒滩\"的生存体验,在粤语特有的拟声词\"??\"(跨越障碍的拟态)与\"瞓\"(躺卧)的并置中,构建出存在主义的双重困境:既是地理空间的穿越,更是精神深渊的泅渡。这种肉身历险与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精神一脉相承,却在方言的粗粝质感中获得了现代性重写。
诗人由此导出的\"噈知读书仲要出门行\",既是对陆游\"纸上得来终觉浅\"的当代回应,更是对岭南文化\"经世致用\"传统的诗学转译。粤语\"行\"字在此处的双关妙用(既指行走又指实践),恰如黄遵宪《人境庐诗草》中对方言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使古典智慧在当下语境中焕发新生。
四、声律密码中的文化记忆
全诗韵律暗合粤语民谣\"木鱼书\"的吟唱传统,在\"登高\/落山\"的平仄对应,\"深坑\/荒滩\"的叠韵结构中,依稀可闻《粤讴》的声腔遗韵。诗人将\"旅游\/旅行\"这对现代词汇植入传统声律框架,恰似用钢筋混凝土在骑楼廊柱间构筑新岭南建筑,在音韵的古今对话中完成文化记忆的创造性转化。
这种声律实验令人想起阮籍《咏怀诗》的\"夜中不能寐\"体,在表面的散文化句式下,潜藏着严谨的音节组织。如\"过寺唔剃\"四字,普通话读作仄仄平仄,而粤语保留入声的\"[gwo3 zi6 m4 tai3]\",形成独特的声调矩阵,这种音义同构的修辞,正是方言诗学魅力的核心所在。
五、结语:行走作为诗学方法论
树科在这首诗中建构的,不仅是关于旅行的哲学沉思,更是以方言为舟楫的诗学航行。当\"读书\"与\"出门行\"在粤语的声腔中达成和解,我们仿佛看见屈大均《广东新语》中记载的岭南先民,在梅关古道的红砂岩上刻下行走的史诗。这种将生命体验转化为语言历险的创作实践,恰如海德格尔所言:\"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而树科的还乡之旅,正始于对每个方言词汇的重新命名。
在这首看似简练的粤语诗中,我们遭遇了禅宗的顿悟、道家的循环、儒家的践履,以及现代性的反思。这些思想资源在方言的熔炉中淬炼成新的诗学晶体,见证着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创造性转化力量。当最后一粒韶州沙湖的星光在诗句中隐没,我们终于领悟:真正的旅行,从来都是向着语言故乡的精神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