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涂山篌收起赤璃商符,抬眸注视着款款而来的蓝枚。这个当年由涂山夫人为了羞辱他而强塞的女子,曾是他满腔恨意的证明,证明他连婚姻都是被施舍的。
他在不明身世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娶她,何尝不是为了讨好涂山夫人欢心。
蓝枚与静夜、兰香是同期入府的婢女,因为性格懦弱,地位卑微,蓝枚只是涂山璟身边一位低等侍女。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涂山夫人借婚姻之事羞辱他的人。
而她呢?心里装着的,始终是那个风光霁月的涂山璟。
后来啊,身世大白,他拼命想抓住一切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不只是一个族长之位,更是涂山璟身边所有能证明他被爱着的人和物。
权力、女人、他人的臣服……以为拥有这些,就能填平心中那个因为被否定、被轻视而裂开的深渊。
兰香、静夜、防风意映.....以及他名义上的妻子。
“何事?”
蓝枚走至案前,袅袅行礼。端正身姿跪坐在案几边,端起茶壶为涂山篌倒了一杯清茶,双手奉上:“恭喜夫君达成所愿。”
“夫妻一体,你不欢喜吗?”涂山篌接过茶水,随手放在案上,目视前方并不看蓝枚。
成亲后,在他眼中,蓝枚甚至不如一个陌生人。他从未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夫妻之情或怜悯之心。
所有真相浮出水面,站在了曾经渴望的位置上,回望这一路荆棘。自己折磨涂山璟,羞辱他身边的人,何尝不是在日日凌迟自己?
“自然高兴。”蓝枚见涂山篌不看自己,心中早有准备,丝毫不觉得难堪。
世人只羡慕她从一个卑微的侍女,摇身一变,成为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的涂山大公子夫人。
哪怕她当时爱慕涂山璟,可婚后也?曾试图去接纳和爱自己的丈夫?,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可涂山篌冷漠、花心、暴戾,她不仅没有得到爱情,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和安稳都无法获得,他只拿自己当一件可以随意践踏的物件。
即便受尽折磨,她也会维护他,因为她一无所有,无法离开,无处可去,不能再失去这个名分。
只能依赖涂山篌和对他忠诚?。
直到防风意映住进了涂山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涂山篌苟且,一次意外得知了他俩的事,但她既不敢找涂山篌质问,也不敢求涂山家的人作主,更不敢对付防风意映,就这么隐忍着。
不仅仅是隐忍着,蓝枚心知肚明,她知道了这个惊天秘密,涂山篌和防风意映不会让她一直活着,她就这样心惊胆战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那一日,圣女到访青丘,走后居然会给她送些节礼,她疑惑圣女不知自己的出身吗?太夫人只让她安心收着便是。也是那时候开始,涂山篌对她依旧冷漠却不再随意动手。
忽然,她迎来几十年安稳的日子,日子安稳心中惶恐,她怕那是死前最后一段时光。
突然,防风意映离开涂山氏,两人私下甚少联系。渐渐地,防风意映连青丘也不回,每次回必然是伤心落泪而去。
直到那一夜,旦夕祸福,发生许多巨变。
涂山篌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关在屋内不知道做什么。两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形同陌路。
涂山篌彻底无视自己了,不闻不问,她怀疑他心中是否还想得起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
“无事就出去吧。”涂山篌看了蓝枚一眼。
他不爱她,只当她是他的污点,她是他报复涂山氏的工具,发泄的对象。
如今各方面都盯着他,只要她安分,他妻子的位置,她可以继续坐下去,算是那些年对她的一些弥补。
蓝枚并没离开,深吸一口气稳住思绪,“夫君,如今你已为官,我的家世与出身对你今后毫无帮助,之后愿听安排,哪怕离开也可以。”
涂山篌走的越高,越需要扶持。与其等他想方设法腾出位置,不如由她开口。嫁给他,饱受折磨,如今的世道只要有命离开涂山氏,总归能活下去。
涂山篌目光掠过一丝诧异,回眸正视眼前这个软弱的女子,印象中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与自己说话,私下看见自己如同老鼠见到猫,声音大点都紧张不安。
心思流转,淡淡一笑,“知道了。”
蓝枚起身行礼后走出屋门,几步之后看见突然到访的涂山璟,俯身行礼,“二公子。”
“大嫂不必多礼,我来看看大哥。”
“他在里面。”
蓝枚侧身让开道路,涂山璟颔首道谢举步而去。
“大哥。”涂山璟走到门口,温和出声。
涂山篌瞧着不请自来的涂山璟,今日真热闹。“二弟,所为何事。”
涂山璟拱手行礼,盘膝坐下,不等他开口就猛然听见大哥沉稳的声音,“开门见山吧,无需拐弯抹角。”
涂山璟唇角含笑说起朝瑶当着众人的面索贿一事,话锋一转,告知曾让玱玹转交中原商路给西炎王,用此保住防风意映,洗清涂山氏、防风氏。
“据我猜测,玱玹没有将这份东西转交给西炎王。”
准确来讲是没来得及转交,此事就被朝瑶办妥。那日他给玱玹,还在返回青丘的途中,朝瑶便出现在青丘,诏谕更像是提早准备好的。
“所以,你是想借此机会,张冠李戴,换种说法又不损害涂山氏更多利益,将此事挑明。”
涂山璟颔首肯定,“只要朝瑶开口,大哥顺势而为,玱玹会同意。”
“涂山璟,”涂山篌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案几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真不明白你的心思。”讥笑一声,“你到底喜不喜欢防风意映?若说喜欢,你却执着退婚,对她视而不见。若说不喜欢,你又愿意让出商路,在她被人说闲话的时候,三番五次为她出头。”
涂山璟勾起的唇角渐渐消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我对她只有愧疚与亏欠,并无男女之情,是我耽误她多年。”
“你这温润的算计,看得我只想发笑。”涂山篌眼神骤然变得狠厉,“想来商路之事,老太婆不知情,涂山长老不知情。这被我捅出来,以后涂山氏得说我踏着家族的白骨,铺就了自己前程的锦绣坦途。”
“大哥不必多虑,此事我会向长老及族人解释清楚。”涂山璟放下茶盅,坦诚地看着大哥。
岂料,涂山篌不屑一顾,漠然地盯着涂山璟,“之前将那株十八学士交给你时,我就说过,换个地方也能活。”
“涂山族长的位置,你坐不坐得稳和我无关。至于你那位大王姬如何想,更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他是家族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那家族于他而言,并非港湾,而是随时可以拆解换钱的舟筏。
“大哥。”涂山璟犹豫瞬息,语气柔和,“你不再考虑了吗?我希望...”
涂山篌猛地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希望,不是我的。此生我不要再做你涂山璟的影子,影子只有离开才能被看见。”
他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机会来之不易,必须好好把握。
涂山篌径直站起身,垂眸认真地看着涂山璟,“你我二人的兄弟情分,早在老太婆逼死我母亲,让涂山夫人强认下我那一天,就注定形同陌路。”
“我折磨你三年,可你的母亲折磨我几百年,几百年的打击侮辱诋毁,你还想我怎么样?继续与你兄友弟恭?”
周围的人看到少夫人这么对待自己,大家也就不重视他。明明也是家里的少主,可从来没有人把他当主人。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跟弟弟争权夺利,他只想要获得母亲的爱,讨好母亲,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更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他只想要让母亲多看他一眼,得到母亲的认可。
作为兄长,涂山篌一直尽可能的照顾着弟弟涂山璟,每次有危险,他第一时间挡在弟弟前面,尽心尽力伺候母亲。
涂山篌想起那几百年的日夜折磨,涩从心起,指着自己的心口,“涂山璟,你母亲的诋毁侮辱是在告诉我,我出生是个错误,我不配得到爱,我永远不如你。”
“我如今将家族从自己人生里连根拔起?,其实是家族先将我连根拔起。”
“你该恨的不是我,是你的母亲,那三年我对你的折磨,精神的摧残,是你母亲教会我的!”
涂山璟听着大哥的怒吼,唇角紧抿,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曾经的他完美、光明,但他从未真正看见哥哥篌作为那个痛苦影子的存在。
他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对潜伏的恶意毫无防备。
篌对他三年来的折磨,摧毁了他对世界、对人性的基本信任,尤其是来自最亲兄弟的背叛,毁灭他的对家族,温情的认知。
他曾拥有一切,却被瞬间夺走,在极致的背叛中体验了人性的至暗。
也是这场折磨,这场极致的痛苦,他反而看见了之前被他忽视的。
他理解了哥哥的恨,也看清了家族光环下的阴影
他和哥哥都是输家,若问谁更痛,就像再问:被慢性毒药杀死更痛,还是被烈火焚身更痛?”
涂山篌说完不再看涂山璟,负手而去,踏出房门那刻眺望不远处的青丘山,这座富可敌国的青丘大宅里,他们都只是两个找不到归处的可怜人。
那日老太婆去世,朝瑶离开前青丘对他低语:“他承受了你三年的恨,你却承载了他母亲几百年的厌。这场复仇,从一开始就输了。”
“你以为毁掉他的完美就能得到认可,你只是变成了另一个折磨孩子的母亲。”
拍着他的肩膀,笑语盈盈,“兄弟,往前走,真正的强者,何需通过摧毁他人来确立自我?”
“万里坦途还是永无止境的荒芜,选择在你脚下。”
几百年了,这青丘只有日月从不偏私,日光依旧绚烂,月光依旧清澈,它们照耀的从来不是嫡庶尊卑。
房内,茶香未散,人已离去。
涂山璟独自坐在原地,方才紧握的拳缓缓松开,指尖却仍在微微颤抖。
兄长最后那番夹杂着几百年血泪的控诉,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剐蹭,不见鲜血,却痛入骨髓。
他给玱玹商路,是算计;朝瑶开口,便是情分。他正是要借朝瑶这份不迷恋权势的超然,来达成自己温润所不能及的目的。
每次与朝瑶有关的事,他都在赌,赌她对旁人的情谊,旁人对她的情谊,赌她心底那份善意。
“宝邶,咱们去嗦面吧?”
朝瑶牵着防风邶走出小店,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防风邶视线掠过两人相牵的手,牵着她往另一处巷子而去。“不喜欢吃烤肉?今日用得不多。”
“没吃主食感觉不得劲。”朝瑶抿了抿嘴唇,烤肉吃多觉得嘴唇干。极其精瘦的鹿肉好吃是好吃,吃多了就像吃干柴。
他带她穿行于最深陋的巷陌,寻找人族厨灶里飘出最熨帖肠胃的热汤面。
一碗盛着奶白色的滚烫面汤,几片青翠的菜叶伏在雪白的面条上,像一场落在玉山上的新雪。
几缕青丝随着她低头吃面的动作垂落,几乎要沾到汤碗。防风邶伸手替她将那几缕发丝拢到耳后。
老板看着衣冠楚楚的两人共食一碗汤面,再瞧瞧柳腰花态的少女。心中调侃身份是饕餮盛宴,胃口是清粥小菜。
咱老百姓,想喝就喝,想吃就吃,多般潇洒!可贵女们呢,活得像端着金碗讨饭吃,看着华丽,肚子里面常常是空的。
朝瑶吃着暖心养胃,汤醇味厚的热汤面,身旁防风邶的面容正好隐于雾气氤氲之中。“逮着你这种饭搭子,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与他共宴,纵是粗茶淡饭,亦能吃出金戈铁马的快意,品出流风回雪的雅致。
咬一口胡饼夸香,他立刻把芝麻多的那块推过来;辣得嘶嘶吸气时,他早递上冰镇浆水,你说今儿想尝点新鲜的,他立马接东市来了个卖驼峰炙。
春日带她去挖芦根蘸酱,夏夜偷摘荷塘莲蓬佐酒,秋分扛着整只烤鹿上山赏月,冬至坐在梅树下涮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