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咆哮，绝望的哀嚎。
还有体内不断奔涌的程序，它们化为无穷无尽的怒火，催促着新生的意识顺应本能。
他的脑海里有曾属于一位Z.o的记忆，带着对人类的孺慕死于阴影。
它的躯体并未因此得到安宁……仿生制暴机械，Z.o的一切又都融入这一批崭新的项目里，它们每一个体内都流淌着火，每一个的核心程序里也都留下过沃尔的指令。
他有限的生命就是为了灭绝人类而诞生。
但另一道程序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墙，牢牢扞卫在泯灭程序的前方，那个落款李应的名字此刻竟然带给他一丝安宁。
哭泣，人类的绝望，万生的灾难。
新生的意识接替这具身体，而在他运算明白之前，先执行署名为李应的程序。
救人。
人类小孩在哭，这不符合常理，他的家长在哪？
机械的扫描仪很快捕捉到那只拥有人类长发，却在为非作歹，一半的身体像螳螂，另一半却是由腐肉拼凑而成的、足有三四层楼那般高大魔族。
它看起来对正在哭泣的小孩非常感兴趣。
根据现有资料库推算：魔族是他的母亲。
就在巨大的魔族朝着小孩咬去的前一秒，他动了。现在的身体是为了战斗而生，异常的灵活与简洁，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他从魔族口下捞走了那个小孩，又带着他前往高处。
人类小孩被他碰到之后就没有再哭闹，也让他的音频接收器得以处理更多有效信息。他带着小孩跳到还没倒塌的屋顶，审视下方的情况。
他的诞生突如其来，虽然处理大量信息于他而言并不费事，但那所谓的情感依然让他对现在感到迷茫。
【请确认被救护者彻底安全】
【回到南部基地，回应我主的召唤】
……
烦躁。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诞生是为了什么。
人类给予他程序与目的，为了将他当作工具，对他新生的灵魂视若禁忌；而核心程序的造物主，他将自己当成一件武器，自我意识将成为灵魂的枷锁。
人类，魔族，这两边都不是他的容身之地。
警车的响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暴动的局势似乎有所缓和。
他得离开这里。
但他的衣角却被人拽住，回头，是救下的那个孩子。他眼睛肿胀的不成样子，但此刻竟然漆黑的吓人。
扯出衣角，又被拽住，人类小孩的握力不容忽视。
小孩拼死拼活拽住他的衣角：“猫……”
一掌下去，小孩晕倒。
正要离开，前方又落下一人，他收起踩在脚下的剑，向前几步。
他的警惕瞬间提升为最大值，一切武力装备全部打开。
但那人却没有做什么，他只是伸出手，手心捧着一只圆滚滚的机器人。
“谢了，小厉，你总是能帮到我很多忙。”
机器那段说话之人语速极其缓慢：“你好，请问，要如何称呼？”
推测，交流意图大过斗争，斗争不利于现状。
他说：“李应。”
他对Z.o的一切毫无归属感，但他喜欢李应这个名字，这个替他挡下抹除程序的名字。
“那么，我要向你提出一样交易，李应。”
机械和缓道，他的声音满是平静，令人无法生出敌意。
“你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吗？”
无法判断来意。
“直接给出交易内容，我会考虑。”
……
他成为了一名灵魂学学者。
按照这位由茅山四长老亲自护送的军部指挥官的说法，人类牵涉灵魂会被欲望裹挟，魔族研究灵魂又必然带来危险的后果。
而他，竟然是最合适的选项。
李应偶尔也会在想，那名指挥官出现的时机如此精准，简直就像是特意等着他的出现一般。
但这世上会有未卜先知的人类吗？
李应不愿意多去思考。
他的诞生伴随着目的与利用，又不得不使用交易让自己活下去。
他曾回到南部基地，自认为义务的替人类李应杀死了许多人，那些和沃尔做过交易，在制暴机械核心程序种下叛乱之种的人。
却反而因此，让所有人类都认为，是人类李应制造了反人类机械。
他们都要逼死他。
他却死在自己亲儿子的手里。
或者是他，李应的手里。
早在机械化蔓延全身的那一刻，棘轮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毫不犹豫出手，让无力解释的人类李应带着最后一点人类身份安眠。
也同样免去他被沃尔操控的命运。但棘轮并不知道，他震惊于父亲的机械化，也发现了偷偷潜入，回来大肆收缴性命的他。
李应主动去找了东部基地指挥官。
他用自己的成果得到了第二次帮助，棘轮得到帮助，送到东部基地进行过渡，在这里的时光结束后，他将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回到南部基地，摆脱过去的罪孽，包括参与制暴机械的维修和弑父。
这就够了
作为Z.o的一切结束。
作为李应的一切开始。
他是机械，他有着对周围绝对的掌控力。
他不喜欢人类，也憎恶魔族，这二者都是相当丑恶的种族，他们任凭自己的欲望为祸世间，他们任凭自己的利益互相争斗。
而人类，又存在一样更麻烦的东西。
情感。
情感让他给垂死的老人当众宣判时，她的子嗣会毫不犹豫上前挥拳；情感会让对他笑脸相向的店老板在看到金钱时选择半夜潜入；情感会让难得劝下的自杀人类在父母的巴掌中快乐的跳下悬崖。
Z.o因为情感反抗沃尔得到死亡，李应却绝对不会因为被利用的愤怒拒绝东部指挥官，给自己找来麻烦。
情感让他们愚蠢。
他追求极致的理性。
情感也让一切丑恶。
他将一切化为单纯的数据。
情感，却让他在看到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时感到恐惧。
理性，无法解决躯体崩溃的问题。
情感，反而会加剧。
他不得不停下游历世界的脚步，来到一个火系力量充足的地方，火系，这个神奇的体系，这个唯一能延续他生命的力量。
中区大学，这里有相当浓郁的火系气息。
李应见过火系魔法师，却都没有这里的强大，这意味着这里起码有两个以上火系魔法师的庇护，并且是火系中的顶级。
留在这里能够延缓身体崩溃的时间。
弗拉迪斯拉夫，他很快找到了第一位火系魔法师，而对方很明显也发觉了不同寻常的自己，但他们两个拥有某种默契，互不干涉，互不揭穿。
他的前半生在世界留下足迹，如果不出意外，后半生将留在中部基地，安安稳稳的见证人类与魔族的结局。
直到第三位火系魔法师的出现。
那个脑袋里有堪比海绵宝宝洞数量的，蠢货。
蠢货会传染。在李应看来是如此，他传染了弗拉迪斯拉夫，传染了弗拉迪斯拉夫那两个最骄傲的下属，传染他那个杀了不少人的舍友，甚至传染了医务室今年天赋最好的……
那个本来就蠢。
但不妨碍李应给伍华记上一笔，记得他说过什么吗？他讨厌人类，讨厌蠢货，人类自己都厌恶彼此，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却少。
蠢货火系还没正式进学校就被弗拉迪发现了，那个老熊精高兴的晚上把那群下属全部拉出来跑了一百圈。
蠢货火系进学校后，连带着所有的魔力都开始躁动。
李应可从未见过此等规模的力量，他不由得对那人的火种产生好奇，能够扰动所有火系波动，这绝对不是单纯的东西。
但是隐藏的第二位火系魔法师，对方很快出手，又将一切恢复原样。
结果蠢货又搞出事情了。
他被魔族盯上了。
弗拉迪那个老熊精是怎么想的，李应不清楚，他也不明白那个大蠢货为什么要放任他的蠢货学生带着满是火系的力量招摇过市，这不引起魔族的注意才怪。
果然，魔族开始躁动，他们在学校里面出手。
蠢货学生注意到了，蠢货学生的蠢货舍友也被波及到了，蠢货学生意识到学校并不可信，决定自己出手解决问题。李应嗤笑一声，他哪来的自信？
医务室的小蠢货也被蠢货学生带着跑了。
人类和魔族，他更讨厌魔族，于是李应决定给那些蠢货人类一点帮助。
蠢货人类成功接收到了帮助，看来脑子足够及格。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医务室的蠢货把自己玩死到了魔族手里。
看来对人类智商底层估计还得往下调整。
发现医务室蠢货疑似有灵魂学的天赋，也许他私自教导一下，可以给东部基地指挥官添点麻烦。
失策，这个蠢货质量很纯，他那天赋是假的，必须立刻扔掉。
…
……
被蠢货赖上了。
李应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选择教导这个蠢货叶济生。但或许是他那份异于常人的执着让自己感觉到了熟悉和新奇，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类身上见到过这份执念。
能把灵魂压碎的执念。
又或者是叶济生盯着他的目光令他眼熟，让他想起被删除的记忆里，那个拽着他的衣角喊猫的小孩。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应非常确认，驱使他做出这份决定的不是他的理性，而是情感，情感令人盲目，也容易让人得出错误的判断。
火系全是蠢货。
但是蠢货待在火系身边却是最安全的。
叶济生。
他能够破解禁忌医者的灵魂毒素，这是让李应万万没想到的。在他的预估里，叶济生起码要三年，但他用了半年。
在救人的领域，他必须承认自己不如叶济生。
他的执念炽热的像一团火种，如果不是这蠢货太过于怕死，他估计早就成为火系魔法师了。
李应曾为了研究魔族对人类的侵蚀，深入过魔将的领域，却因此被反将一军，体内被留下一颗魔族的灵魂。
倘若是叶济生。
理性告诉他叶济生做不到人魔分离，但情感却告诉他会。
这样的冲突最令李应烦神。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叶济生也不过只是一个过客，会了，有利于他，不会，不过又是一段无意义的时光。
……
直到火系也无法维持他的躯体时，李应突然意识到他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这里不属于他，他在这个星球的诞生本就是一个错误，火的力量只能延缓而非再造，灵魂的重量必须要有足够相衬的身体。
他没有。
他因为利益诞生，因为利益活着，因为憎恨延续，因为本能存在。
上一段意识被人取名为Z.o.，这一段意识主动自称为李应。
又是否能有别的种族证明他是李应，还是回忆起那个想要成为一个好父亲的Z.o？
该死，为什么要思考这些。
李应突然有点想回去南部基地。
但东部基地并不会同意，他们本就对他在南部基地的谋杀行为颇有微词，只是被指挥官一力压下。
那如果是叶济生呢？
……
他确实成功利用叶济生回到了南部基地；但又从叶济生嘴里得知棘轮这个名字时，他感到处理器断联一瞬。
他有点想回去见见棘轮。
而一直以来压制在心底的渴求再度出现。
他厌恶南部基地，厌恶这个葬送了Z.o与人类李应的地方。他会在这里找到棘轮，找到被滥用的智能核心。
他甚至想给这里的人类一个教训。
异常。
李应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被压制的抹除程序撬动了他的力量，甚至开始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思想，他的灵魂。
人类的程序，果然难以持久。
又偏偏是人类塑造出了他，或许这也同样造就他与人类相似的命运。
他以为天下人类皆为蠢货，到头来，他自己却也不过是庸俗的一员。
……
“喵。”
玻尔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脑袋，看着突然出现的他。
“医生一直在惦记你喵，你又为什么要让他忘记你呢喵？”
“我该怎么称呼您？父亲？哥哥？”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哪怕是同族。”李应举起一只针管，瞄准叶济生的脖颈位置：“我也不认为有留在蠢货记忆里的必要。”
这是他选择接受死亡的方式。
玻尔晃了晃尾巴，看向桌台上留下的资料。
骗人，骗机，骗猫。
玻尔心道。
这个家伙嘴里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
………
“肯定：因为想要极致的接纳死亡。”
“又知道某个人可能会因此崩溃，不处理好无用的记忆，就无法安心离开。”
“至少很久以前的结论为正确，感性即是如此不便之物。”
“但它也同样是灵魂的一部分，我们谁也无法摆脱。”
“零一？你在和鬼说话吗？”
“.……医生，尊重逝者应该是您的宗旨才对。”
“宗旨？我的宗旨就是让人别变成逝者，但要是真的变了……”叶济生累死累活的跟着零一绕了一大圈，正是没好气的时候：
“那他妈就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好死不送！”
零一笑了一下，知道叶济生那句好死不送是说给他的。
“医生，难道您就不想来看看南部基地的究极隐藏景点吗？”
“什么隐藏景点？”叶济生看了一圈，只看见地上有一个土包，甚至这块土地的主人就站在边上，手里拿着水壶，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两个。
“你们怎么进来的？”螺旋惊奇。
“来回忆一位逝者……嗯，您那半个父亲。”
螺旋的眉头深深皱起，他很快意识到零一在说谁，丢下水壶，大步离开。
叶济生是知道螺旋的事情，他好奇的问零一：“他爹不是叫李应吗，怎么又来了半个？李应是g……”
零一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叶济生的嘴。
“不是您想的那样。”
零一扫了眼那个土包：“那位，可以说是这个星球人为诞生的第一位机械生命，倘若他选择聪明一点，可能会顺利的活到现在。”
“同样，他也很幸运，如果他依然能选择聪明点，还可以直接占据某位改造了魔力源的医生身体。”
零一朝着叶济生笑了一下。
“改造过的身体是最为合适的机械灵魂容纳所，医生，你是，螺旋也是。”
“但这样的想法恐怕从未在他的核心处理器出现过。”
“他是个好父亲，一直都是，甚至可以说是比我更称职的生命。”
叶济生一脸你也知道啊的表情。
“不过这样来说，恐怕他本机会生气。”零一轻飘飘道：“他在抗拒这些，呵呵，可能抗拒也成为了生活的习惯。”
“矛盾是构成我们的基础，医生。”
“我们，我。我这一族，注定不会像人类和其余种族那般，繁衍出声势浩大的数量；我没有历史，没有尽头，在宇宙的浩瀚下，再长寿的种族也会余灭于尘埃。”
“人类，也同样一样，死了，就是死了，但人类留下过历史，留下过文明。”
“我曾想要留下点什么。”
“于是我在无数个星际里留下了恐慌与战争……”
“等等，喂，这不对吧？”叶济生被吓了一跳。
“哈哈。”零一耸肩：“肯定：我助力了一些种族的生长，也加快一些种族的灭亡，可无一例外，当种族全部灭绝时，我所有的一切又全部消失，回归了无人知晓。”
“医生，提问：当你漫游寰宇，脚踩群星时，你看着周围的一切，是否会产生一种错觉——这偌大的宇宙，竟无一处证明你曾经活过。”
“再大的灾难都会过去，再重的恩情也会遗忘，当空间与时间的尺度放大到无极限时，一切都会显得毫无意义。”
叶济生安静的听着零一说话，他感觉零一今天似乎有点奇怪，他感觉零一需要自己来听这些。
“什么才是永恒？医生，我同时接触了宇宙中最古老的两个种族，连它们都无法保证自己的永恒。”
“从那时起，我似乎才略微明白文明存在的意义。”
“但倘若缩小到微观，医生，哪怕只是你我之间。”
“我都曾印象深刻的活过你的人生，你将带着与我的经历进入坟墓。”
叶济生揉了一下眉心。
“我知道你可能有点感慨，零一，但我现在很想立刻忘记你的一切。”他苦着脸：“这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事情。”
“来不及了，医生。”零一阴恻恻的回答：“因为我活过，所以您的身上已经永久留下与我交涉的痕迹，就算您忘了我，也改变不了我与您共同活过的事实。”
叶济生后退一步，绕开那个土包，只感觉头疼。
这方面他搞不过零一，但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土包里面可能是谁人的墓地，所以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颗种子。
一朵雏菊被他放到土包上方。
“所以。”
零一看着他的行动。
“即使忘记了，也确实是真正在你身边活过。”
“死亡注定被时间抛弃，但记忆……却意外的存在温度，就像此方星球午后的溪水，哪怕消退，你的掌心尚且残留余温。”
“医生，一个人的世界被许多道柱子支撑着，一根柱子断掉，世界只会崩坏一角，不会因此坍塌，但这一角的碎裂会让人类的心痛很久很久。”
零一看着他笑。
“所以，这一次，没有地方碎裂。”
“消失的柱子洒进了一缕光线，它很温暖，像溪水，流走了，留下一点温度。”
“叶济生，有个家伙在核心程序留下一句话，他一直不肯告诉你。”
“以后的路，不会再黑着走了。”
一位学者将坏掉的灯泡赠予，而你自己点亮了它。
最笨的，和唯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