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府城墙上,风裹着江雾吹得人发冷。
卫指挥萧明扶着垛口,盯着城外远处的一缕狼烟发呆,又一座寺庙遭殃了。
唉....
“大人!城下有动静!”
一名百户声音里满是慌乱,“吊篮里……吊篮里有人回来了!”
萧明心里一紧,赶紧凑到垛口往下看。
只见城墙下的三个临时吊篮里,坐着个穿破布衫、满脸泥污的汉子;
头发乱得像鸡窝,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的人,三人怀里都紧紧攥着个油布包,眼神警惕得不像普通难民。
“是什么人?”
萧明皱了皱眉,又觉得不对。
直到吊篮慢慢升到城头,最前面那汉子突然抬手抹掉脸上的泥污;
露出一张白净得没见过太阳的脸,尖细的声音瞬间拔高:
“滁州卫指挥萧明何在?陛下有旨,速来接旨!”
萧明心里“咯噔”一下——是传旨太监!
他赶紧挥手让城墙上的士兵退到两侧,领着身边的五个千户“扑通”跪倒在地,心里却暗暗期盼:
定是朝廷嘉奖我固守滁州有功,说不定还会带来大军来援的消息,只要再撑些日子,就能解围了!
传旨太监慢条斯理地展开黄绢圣旨,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头上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萧明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着令滁州守军即刻西进,向庐州府一带与朝廷剿贼八路天军汇合;
待全军集结后东进,剿灭江北燕山逆贼!
即刻启程,不得一丝一毫延误!
但有畏敌怯战、拒不从命者,立斩不赦,妻孥同坐!钦此!”
“轰”的一声,萧明脑子里像炸了个响雷,一片空白。
不是嘉奖,不是援军,竟是让他带着滁州卫军出城?
他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看着传旨太监:
“公公!您……您再说一遍?让我们出城西进?去庐州府集结?”
传旨太监斜睨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语气冰冷得像初春的江水:
“萧指挥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
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还要杂家再念一遍,给你醒醒脑子?”
萧明“噗通”一声跪得更实,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城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公公!不可啊!万万不可啊!
滁州城外,燕山军主力就在全椒县,离这儿不足三十里!
我们出城往庐州府走,不等走出二十里,就得被燕山军的骑兵截杀;
那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啊!我们不能出城啊!”
他身后的千户们也纷纷跟着叩首,七嘴八舌地恳求,声音里满是绝望:
“公公明鉴!我们滁州卫军满打满算就四千人,还多是没经过训练的步兵;
武器都是崇康年间的旧家伙,连铠甲都凑不齐一半,哪敢跟燕山军的骑兵打野战?”
“是啊公公!
我们依托坚城还能守些日子,只要粮草够,撑到大军来援没问题;
可一旦离了城,就是待宰的羔羊,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恳请公公把前线的实情上达天听,陛下要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定然不会让我们去送死啊!”
传旨太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锅底一样黑。
他对着身后两个汉子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刻解开外面的破布衫,露出里面绣着东厂制服,“哐当”一声拔出捧在怀里的尚方宝剑,寒光四射,直逼萧明等人的面门。
“放肆!”
传旨太监厉声呵斥,声音尖得像刀子;
“陛下让杂家来,是传旨的,不是听你们这些懦夫找借口的!
圣旨在此,尚方宝剑也在此,萧指挥,你是想违抗圣旨,谋逆作乱吗?”
一句话,让萧明浑身发抖,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
违抗圣旨,那是灭族的大罪,他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碰这条红线!
可他还是咬着牙,抬起头:
“公公!不是末将抗旨!是这旨意根本行不通啊!
大军出城之日,就是全军覆没之时!”
“恳请公公行行好,上禀朝廷、上禀陛下!
滁州府守军一旦离城,非但不能帮着剿灭逆贼;
反而会让贼势更炽,丢了滁州府,金陵的北门就开了啊!”
“如今城中粮草还能支撑月余,唯有固守待援,再图良策!
若一意孤行让我们出城集结,不出二十里必遭燕山军冲阵;
到时候人马尽没,滁州立陷,贼势无人可制,宗庙社稷就真的危在旦夕了啊!”
“够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三品的卫指挥,也敢跟陛下讨价还价?
也配谈论社稷安危?”
“你岂不知都指挥李虎臣、王鹏岳之事乎?
他们就是因为畏敌怯战,才落得个凌迟、全家抄斩的下场!
你想步他们的后尘?”
“陛下让你带兵出城去庐州府集结,那是陛下的命令!
是圣旨!这不是军议,更不是跟你讨论,这是天命!
容不得你半分推诿,半分质疑!”
他上前一步,声音里满是威胁:“现在!立刻!接旨!
否则,杂家就用这尚方宝剑,斩了你这抗旨不尊的乱臣贼子!
你死了,滁州军依然要西进集结,到时候杂家亲自带队;
谁敢抗命,杂家就杀谁!这,便是皇命!是你敢违抗的吗?”
萧明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再争辩也没用——这太监眼里只有圣旨,根本不管前线的死活,更不管这四千多卫所军的性命。
他不知道朝廷到底是哪个不会打仗的奸臣“大聪明”,想出这么个八路集结剿贼的奇策?
明明有坚城可以固守,非要让孱弱的卫所军,去跟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燕山军骑兵打野战;
这哪里是剿贼,简直是把士卒的性命当成燕山军的饵料,白白送死!
可他终究不敢抗命。
抗旨,他全家老小都会被拉到菜市场砍头;
接旨,至少家人能活下来;
哪怕他要带着这四千多弟兄,去走那条明知是死的阎王路。
萧明抬起头,朝着金陵的方向重重叩首。
一下,又一下,直到额头被撞得裂开,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滴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染红了一片,像一朵朵绝望的花。
“臣……萧明……接旨……”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泪水混着血水往下淌。
他伸出双手,手指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慢慢接过那方明黄色的绢布;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块布,此刻却重如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接过的不是圣旨,而是阎王殿录取通知书。
传旨太监见他接了旨,脸色才缓和了些,示意东厂番子收起尚方宝剑;
语气带着一丝虚伪的安抚:
“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指挥是个聪明人。
你放心,只要你尽心办事,早日剿灭逆贼,陛下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萧明没说话,只是伏在地上,任由血水和泪水浸湿了身前的城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身后的千户们看着他,也都低下了头,眼里满是绝望;
他们知道,明天日出之时,就是他们踏上死路的日子,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而此刻的全椒县营地里,吕小步还不知道滁州府的这场变故。
他正坐在营帐里,手里把玩着刚从普照寺抢来的玛瑙摆件——那摆件通体莹白,上面还雕着缠枝莲纹,成色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