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没响起,她们自己就开了口——《我的祖国》第一句“一条大河波浪宽”,由一位老太太起调,颤巍巍的,走了一个音。
但第二句,第三句,越来越多声音加进来,音准找回了,节奏稳住了,到最后,整个房间都被填满。
那一刻,笔记本上的波形猛然跃起,频率峰值与麦窝数据库中标记的“1985年春晚分会场共振数据”重合度达92.7%。
于佳佳走到王主任身边,指着图谱:“您看,这不是怀旧,是生理级响应。他们的声带、胸腔、足底压力,都在复刻四十年前的动作。墙体能震,人心也能震。我们只是给民政局多装一双耳朵。”
王主任盯着屏幕,喉结动了动。
他张了几次嘴,最终没说出拒绝的话。
但他仍卡住最后一关:“第三方监管必须到位。否则上面问起来,责任不清。”
于佳佳点头:“已有安排。”
三天后,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茵茵牵线,老爷子出面召集的“顾问观察团”正式亮相——五位退休干部,最年轻的一位也七十三岁,个个履历惊人:前财政局副局长、原信访办主任、老城建总工、退伍政委、离休教育局长。
会议开始前,于佳佳播放了一段音频。
没有画面,只有风声、雨滴、远处模糊的人语,然后是一阵极轻的合唱,断续飘来,像从地下渗出。
录音结束,全场静默。
坐在c位的老局长忽然抬手抹了下眼角。
“这是我媳妇的声音……”他声音发抖,“她走前最后唱的就是这首。”
没人说话。
过了很久,另一位老干部开口:“还能不能让她再听一次?”
项目当天获批。
当晚,整栋办公楼灯火通明,卢中强发消息问要不要聚餐庆祝,于佳佳回了个“忙”。
她独自离开民政局大楼,穿过两条街,拐进一条窄巷,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铁门。
地下排练厅的灯还亮着。
空气里有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墙上贴着泛黄的演出海报,角落立着一台老式双卡录音机,指示灯幽幽发红。
她走过去,打开盖子,取出一盘空白磁带,轻轻放进舱槽。
录音键还没按下,整个空间已仿佛充满等待。
磁带缓缓转动,双卡录音机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时间在低语。
于佳佳蹲在机器前,耳机贴耳,手指悬在暂停键上方,直到陈阿婆那句“一条大河波浪宽”彻底沉入尾音,才轻轻按下停顿。
她将许嵩新录的一段钢琴前奏接了上去——清冷的单音像雨滴落在湖面,与老人们的合唱形成奇异的和解:一个在回望,一个在试探前方。
她没让这段混音重来超过三次。
太完美会失真,太粗糙又无法传递意图。
最终成品有一种粗粝的诚实:不是纪念,而是延续。
她在标签纸上写下:“编号001,类型:社区情感缓冲带。”字迹工整,却刻意避开了项目书里那些精密术语。
这是她私设的分类,不在任何预算条目中,也不进汇报ppt,但它会成为整个系统真正的底色——不是数据收集,而是情绪承接。
她把磁带放进抽屉底层时,动作很轻,仿佛怕惊醒什么。
这一晚她本可以去庆祝,卢中强甚至准备好了香槟她更清楚,王主任之所以最终点头,不是因为数据有多精确,而是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母亲的声音——尽管录音里根本没有。
那是记忆的错觉,也是共情的入口。
人从不抗拒改变,只抗拒被剥夺回忆。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工人新村安置小区门口已站了一排年轻人。
赵小满站在最前,二十出头,本地职校刚毕业,原本打算去快递公司跑单,却被社区推荐成了首批“感知哨兵”。
他接过荧光背心时手有点抖,编号07,印在左胸位置。
仪式很简单,茵茵念了两段话,老爷子象征性授旗,拍照十分钟,人群散去。
但王主任留了下来。
他叫住赵小满,递过一本红皮手册,封面无字,翻开首页,一行加粗黑体赫然在目:“职责:接收城市尚未说出的话。”
赵小满愣住:“这……是正式文件?”
“内部流程,先试半年。”王主任语气平淡,眼神却不自觉瞟向远处的于佳佳。
他知道这行字不在原审批内容里,可他也知道,若不给这些孩子一点超越打卡巡逻的意义,这事撑不过三个月。
于佳佳站在梧桐树下,没靠近。
她看见赵小满低头翻页,指尖划过“情绪波动记录模板”“邻里声场日志”等条目,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她没笑,心里却松了半口气。
制度的缝隙一旦被填入真实意义,就再也回不到空壳。
手机震动。
屏幕亮起,一条匿名短信:
“你写的账,有人在续。”
她盯着看了十秒,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
只是转身走进办公楼,顺手把那盘编号001的磁带从包里取出,再次放进办公桌最底层抽屉。
锁上之前,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手写便签压在下面:
“别让人找到,但也别让它停。”
当晚,秦峰正在整理麦窝社区本月用户行为图谱,手机突然响起。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北京。
他迟疑片刻,按下接听。
对方声音温和而清晰:“秦先生,我是徐新。有个地方,想请您看看。”
秦峰接到徐新的电话时,窗外正下着雨。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以为是系统误拨。
徐新——今日资本的掌舵人,向来只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和投资人闭门会上,从不会亲自联系一个“数据边缘人”。
可那声音确凿无疑,温和、克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有个地方,想请您看看。”
第二天一早,秦峰站在了城东新落成的“文化地标”前。
名字起得宏大:归里·城市记忆体验中心。
灰砖外墙仿民国风,门口挂着褪色铜铃,一排老字号招牌依次排开——老同文照相馆、德春堂药铺、红星冷饮社……走马灯转着旧时市井影像。
游客扫码入场,穿过一条复杂的老巷,便进入主展厅。
他脚步忽然停住。
展厅中央,是一比一重建的老影院门厅。
水磨石地面泛着微光,售票窗上的铁栅栏锈迹斑斑,连墙角那只水泥猫都蜷在原位,尾巴断了一截,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最刺眼的是背景音。
那是麦窝社区采集的街头声景:清晨油条摊的吆喝、午后收音机里断续的评弹、傍晚孩子们追逐时踢到铁罐的响动。
这些声音本该沉睡在数据库中,作为“城市听觉遗产”的研究样本封存,如今却被编排成循环播放的氛围音乐,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整个空间。
“真实感不够,所以用了你们的数据。”徐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得意作品,“消费者说,听着像回家。”
秦峰没说话。
他的手指微微发紧,指甲掐进掌心。
他盯着那只水泥猫,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工人新村录音时,陈阿婆指着它说:“这猫守了半条街的人做梦。”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版权合同签了吗?”
徐新笑了笑,没正面回答:“我们走的是‘公共文化资源共享’通道。导则里没写清楚的部分,就按‘促进文化传播’来操作。”
那一刻,秦峰明白了。
不是疏忽,是预留的漏洞。
有人早就知道,那些被记录下来的声音,不只是数据,更是可以被提取、重组、售卖的情绪资源。
当晚,他在办公室翻出那份《历史文化街区数字化保护导则》草案。
纸张已有些发黄,边角卷曲。
这是去年参与政府咨询项目时起草的技术文件,他曾逐字推敲,却唯独在“声音素材使用”一节留下模糊表述:“经合法途径采集的声音资料,可用于公益性展示与传播”。
当时他认为,足够了。
没人会想到,公益与商业之间的界限,会被如此轻易地抹去。
他拨通吴志国的电话。
对方沉默良久才接。
“我知道你会打来。”吴志国声音疲惫,“我也看到了那个展。他们甚至用了我提交的策展模型。”
“你能推动修订条款吗?”秦峰问,“至少明确非商业用途边界。”
“难。”吴志国苦笑,“上头要的是融合创新,不是设限。但我可以提建议——前提是,得有东西能让他们看见。”
“看见什么?”
“公众到底为什么需要这些声音。”吴志国顿了顿,“领导要看流量,我们就造个真流量。办一场展览,不靠包装,不靠明星,只靠真实。如果人们真的愿意为一段无声的记忆停下脚步,那才算数。”
挂掉电话后,秦峰坐在黑暗里,直到天边泛白。
他想起奶奶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东西藏起来,不是怕被人偷走,是怕被人忘了怎么找。”
第三天,他敲开了老宅的门。
奶奶住在城西一栋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楼里,楼梯陡窄,墙皮剥落。
她领着他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推开一道隐蔽的小门——那是她年轻时从事地下联络工作的秘密据点,一间藏在墙体夹层中的地下室。
空间不大,约莫二十平米,水泥墙斑驳,天花板横梁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