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脸红得不像话,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手忙脚乱地扑到书桌前,试图用散乱的稿纸盖住那个未完成的人偶,动作仓促得碰倒了一摞书,哗啦散落一地。
“对、对不起!太乱了……”他语无伦次,不敢看我,弯腰去捡那些书,脖颈都泛着羞窘的红色。
我没有帮忙,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扫过这个拥挤得令人窒息的空间。空气里那股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之下,铁锈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些,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他捡书的动作笨拙而慌乱,像是试图掩盖什么更不堪的东西。这房间里,藏着的不止是那些写满血腥词汇的稿纸和这个诡异的人偶。
“刚才……”我开口,声音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洞,“202的人……”
作家猛地直起身,怀里抱着几本厚书,脸色由红转白,眼神里掠过清晰的恐惧。“他、他们……你别靠近他们!”他急促地说,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隔壁听见,“他们……不正常!”
不正常。住在这栋人皮裱糊的楼里,说着别人不正常。
荒谬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
“这里,”我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的词语,“都不太正常,不是吗?”
作家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他抱着书,站在那里,像一尊滑稽的雕塑。过了好几秒,他才慢慢地把书放回桌上,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唐。
“你……你也发现了,对不对?”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恐惧依旧,但更多了一种找到“同类”的、病态的激动,“这房子……它在呼吸。它在看着我们。”
它不仅在呼吸,它在流血。它在用受害者的皮肤包裹自己。
但我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他,等待下文。
“徐医生……”作家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他是不同的。他喜欢……收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却又混合着嫉妒的扭曲神情,“他看你的眼神……很特别。”
收集。又是这个词。
“那你呢?”我反问,目光落回那个被稿纸半掩住的人偶,“你在做什么?写作?还是……别的?”
作家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像是被戳破了某个秘密,眼神躲闪着,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我……我只是记录!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记录……你!”他猛地指向我,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你才是关键!你身上有……有那种光!那种能穿透这肮脏黑暗的、纯粹的……”
他卡壳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臆想中的那种“光”。
纯粹的什么?纯粹的恶吗?
我想起笔记本里那些描写,那些关于“锈蚀刀片”和“凝固血痂”的比喻。
“你看错了。”我冷冷地打断他,“我只是想活下去。”
“不!你不明白!”作家急切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我的胳膊,又在触及我冰冷的目光时讪讪缩回手,“活着有很多种方式!麻木地呼吸是一种,燃烧自己照亮黑暗是另一种!你……你可以成为后者!你可以撕开这一切的虚伪!用你的方式!”
他的眼睛因为狂热的信念而发光,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在他扭曲的认知里,我似乎成了某种献祭的羔羊,或者……执刑的刽子手。
“我的方式?”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我的方式’是什么?”
作家被我问得一怔。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引用他笔记本里的那些“观察”,但最终没能说出口。他只是固执地、甚至带着点哀求地看着我:“你会知道的。当你……当你真正‘回来’的时候。”
又是“回来”。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一次次扎进我最敏感的神经。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这个被自己的幻想和恐惧喂养的作家,他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只会用他癫狂的臆测污染我的思绪。
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等等!”作家在我身后喊道。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小心……小心严福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郑重,“她……她喂给我们的食物……不太一样。”
食物?
我猛地想起冰箱里那块颜色暗红的肉,想起垃圾袋里便利店的面包碎屑。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我回过头,看向他。作家站在杂乱的房间中央,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个即将破碎的、惊恐的幽灵。
他没有再解释,只是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没有再问。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依旧昏暗寂静。202的房门紧闭着,但我知道,那双浑浊贪婪的眼睛,或许正贴在门板上,窥视着外面。
我没有立刻上楼。作家的警告在我脑子里盘旋。
食物……不太一样。
严福顺。
那个总是戴着帽子,笑容慈祥却透着诡异,身上带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管理员。
我改变了方向,朝着楼梯下方,那个位于一楼角落的管理员室走去。
管理员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线。一股浓郁的、炖煮肉类混合着某种刺鼻香料的味道从门缝里飘出来,比厨房里的气味更甚。
我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哼歌的声音。调子很老,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欢快。
我抬起手,正准备敲门。
门缝下的光线突然被一个影子挡住。
紧接着,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严福顺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那副程式化的、慈祥的笑容,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瓷炖盅,那股浓烈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哎呀,是你啊。”她笑着,声音沙哑,“饿了吧?我刚炖了很好的肉汤,要不要尝尝?”
她将炖盅往前递了递。
白色的陶瓷边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油渍。
炖盅里,浓稠的汤汁翻滚着,几块带着皮的、颜色深暗的肉块在其中沉浮。肉块的纹理,看起来……有些怪异。
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
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管理员室内。光线很暗,只能隐约看到杂乱的柜子,还有一个巨大的、老式的冰柜,发出沉闷的运行声。
冰柜的缝隙处,隐约渗出一点暗红色的……液体。
严福顺依旧笑着,捧着那盅肉汤,像个热情好客的主人。
“来,趁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