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的寒风再冷,也冷不过兴庆宫的人心。
太上皇裹着三层驼绒大氅,领口还缀着雪白的狐裘,连手指都缩在暖手炉里。
殿中地龙烧得正旺,炭火星子在铜盆里噼啪作响,将他满是皱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可那暖意像是隔了千层万层的冰,怎么也渗不到骨头里去。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暖手炉上的缠枝莲纹,目光空洞地落在殿门处,那里也曾有过百官朝拜,可如今只剩厚重的毡帘,挡住了外头的寒风,也挡住了所有鲜活的气息。
“快年下了吧?还这么冷清,这跟去了昭陵有什么区别呢……”
太上皇的喃喃自语中,透着无尽的苍凉,也流露着对长安的不满。
此时他口中的长安,已经在前朝和群臣掰了几次手腕,且站稳了脚跟。
初登大宝的新君,以雷霆手段执掌朝政,连对他这个祖父的处置都透着不近人情的强硬。
兴庆宫依旧让他住着,衣食用度未曾短少,米面粮油炭火布匹皆按规制供应,可那些从前伴他寻欢作乐的伶人乐师早已被遣散,宫门前多了数倍的守卫,明着是护驾,实则是断了他与外界的勾连,从前他还能听到宫外的消息,如今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长安的意思很明确,安安稳稳养老,吃喝不愁,但若想再像从前那般花天酒地干涉朝纲,则是绝无可能。
新君不是李嗣升,大义名分是她无坚不摧的铠甲,赫赫战功是她铁腕执政的底气,她不需要故意彰显孝道,因此也不会如李嗣升般畏惧人言。
太上皇心里明白,自那日他在祭台上昏过去,就已经失掉了对继位之君的挟制和摆弄,更何况,此时他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新君在太庙郑重祭告天地祖宗,正式继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稳固权柄,用将朝臣拘在宫中的一日一夜,迅速完成了对宫防的整饬。
数日后,那位始终追随太上皇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被长安以“年事已高,功勋卓着,当享天伦”为由,恩威并施地卸了职位,赐金还乡荣养去了。
陈玄礼做了多年的禁军统领,宫闱之事也见多了,闻言心中明镜一般,知道这是新君剪除太上皇羽翼,清算旧账的开始,但他无力反抗,大义名分在新君手中,他只能叩谢皇恩,黯然离去。
而如边敬义这样曾趁乱枉法的内侍官,也在不久前的严查中被拿下严惩,坟头草估计都一人高了。
紧接着,原先由陈玄礼统领长期拱卫兴庆宫,某种程度上是太上皇私人卫队的禁军,被迅速打散编制,暂时并入了需要前线补充的潼关守军序列,彻底切断了太上皇与兵权的联系。
与此同时,一道精妙的换防命令从紫宸殿发出,驻扎在京城外围,作为李嗣升起家资本的数万灵武军,尽数开拔前往潼关,编入刚刚从范阳作战归来的潼关大军。
而原本镇守潼关的张彪,则带着潼关守军被调往遥远的灵武驻防。
这一来一回,京城内外,所有的精锐武力都已牢牢掌控在新君的手中。
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人事调动和军队换防,动作干净利落,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岁末年终。
按照旧例,新君继位第一年当设盛大的年夜宴,宴请百官和宗室,彰显太平气象
可新君却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来年二月便是正式的登基大典,届时各地有品级的官员都会进京,此时大肆操办徒增烦扰,故不设大型宫廷年夜宴。
旨意一出,朝野中虽有议论,却也没有成什么势。
太上皇深居兴庆宫,能知道的都是长安允许他知道的,故而还不晓得前朝的旨意,只当是长安将他软禁于此,才听不到年节的喧嚣热闹之声。
“祖父,”轻柔的女声打断了殿内的死寂,也打断了太上皇的胡思乱想,宁国公主端着描金砂碗缓步进来,紫檀木托盘上还温着一方暖巾。
她穿着素净的湖蓝色宫装,没有戴过多的首饰,走到矮几旁时,特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日渐沉默的皇祖父。
太上皇缓缓转回头,浑浊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微光
他看着孙女将汤碗递到自己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恍惚间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些喧嚣的岁月,有贵妃的霓裳羽衣,有朝堂的波谲云诡,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有百官的称颂之声……
这个性情沉静的孙女,不过是宫宴上众多皇亲里不起眼的一个,连他的目光都难得落上一次。
“这个时辰还没睡?”他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传到掌心,却暖不透胸口那片寒凉。
汤是精心熬制的银耳莲子羹,甜而不腻,是他从前偏爱的口味,可如今尝在嘴里,只觉得寡淡。
“看到这里的烛火还亮着,想着前两日御医说您睡得不安稳,孙女特意去膳房炖了安神的汤。”
宁国公主拿起暖巾,轻轻擦了擦他沾着汤汁的嘴角,动作细致又恭敬,“宫里不比从前热闹,您要是闷得慌,孙女便陪您说说话。”
太上皇喉间一阵发紧,“没想到啊……到了这步田地,你依然肯来我面前尽孝……”
宁国公主垂眸,轻声道:“祖父是孙女的祖父,无论何时,孙女都该在您身边。”
太上皇沉默了一瞬,又问起年夜宫宴之事。
宁国公主这才停下宽慰的话头,如实将新君不设年夜宴的圣旨缓缓道来。
话音刚落,便见太上皇猛地将汤碗放在矮几上。
“胡闹!”太上皇惊怒交加,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这是她登基的头一个除夕,正该大设宴席彰显气象,怎能说免就免?”
宁国公主不敢接话,只默默上前收拾案上的汤碗,紫檀木托盘被她端得稳稳的,指尖却悄悄攥住了托盘边缘。
“她是故意的!”太上皇胸口剧烈起伏着,枯瘦的手指在矮几上重重敲击,“如此一来,倒显得她勤俭持政,反将我们这些旧日之人衬得成了耽于享乐的昏聩之辈!”
怒极之后,他忽然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讽意:“终究是在边塞风沙里长起来的,即便坐上了龙椅,也不懂朝堂的门道。”
“她当那年夜宴只是觥筹交错,把酒言欢?那是安抚百官的体面,是向天下昭示君臣同心的气象,是藏着筋骨的政治仪典!连这点门道都参不透,还谈什么治国安邦?”
待太上皇发泄完心中的怨气,宁国公主才出言宽慰:“祖父,天色已晚,您歇息吧。”
太上皇嗯了一声,示意高力士来扶,“你也早点去睡吧,下次不要亲自熬汤了,灶火熏人,你依旧是天家贵女,无需洗手作羹汤。”
宁国公主正好退到了门口,闻言心里一暖,可感动还未升起,就听太上皇又道:“以后多来陪祖父说说话,外面有什么新鲜事,也留意着点儿,祖父老了,就指望你当祖父的耳朵了。”
宁国公主狠狠的闭了闭眼,乖巧行礼:“是!”
离开太上皇居住的兴庆宫正殿,穿过一道道拱门,回到偏殿的屋舍后,宁国公主才倚在床头,自嘲道:“事到如今,我居然还在奢望什么,真是愚蠢啊。”
贴身侍女看着宁国公主红了眼眶,继而泪珠滚滚,赶忙湿了帕子递过去,“公主……”
这马上就要年下了,被人发现哭红了眼,终究是不吉利,更怕犯了忌讳。
宁国公主极轻的摇了摇头,“无妨。”
这些眼泪,便当做是祭奠那本就稀薄的祖孙之情吧。
翌日,宁国公主果然前往紫宸殿求见。
通报后,内侍引她入内。
长安刚和几位大臣商议完要事,正在闲话几句,就听宁国来求见,于是也没让几位大臣离开,直接就宣了她进来。
于是宁国公主一进大殿,见到的就是除了新君外,还有数位众臣。
宁国公主有些拘谨的行了礼,长安温言道:“不必多礼,此时前来可是太上皇有什么不适?”
宁国公主:“劳陛下挂心,皇祖父身体尚安,只是年迈之人难免精神短乏,夜里偶尔睡得不安稳,但并无大碍。”
长安:“有你在兴庆宫尽心侍奉,朕心甚慰,兴庆宫的所需用度一应如前,若有短缺,需要什么尽可开口。”
宁国公主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就告退了。
长安又让内侍好生将其送出去,又同围观了这场礼仪性谈话的大臣们假意抱怨道:“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祖父是越来越小孩子气性了,如今只愿意让宁国陪着,谁去也不见。”
能来紫宸殿和圣人开小会的,自然都是位高权重的近臣,当日也是一同去了太庙祭祖的,见到宁国公主后也认出来了。
兵部尚书崔焕:“这位就是当日在祭坛上舍身护住太上皇的宁国公主?”
这说的是当时天现异象,太上皇一个激动就晕倒了,眼看着就要从高台上跌落,只见从一旁跪着的皇子皇孙堆里跑出一个人,没有丝毫犹豫的扑到了太上皇身下垫着,才没有让太上皇摔倒。
因此从太庙回宫后,长安依旧让宁国公主跟着住在兴庆宫,哪怕李嗣升和他的家眷都被打发去了昭陵,宁国公主作为他的女儿,不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位分还一如当初。
接下来的几日,来紫宸殿议事的大臣们总能看到圣人和宁国公主这短暂又规范的,如同走过场一般的客套对话。
渐渐的,大家也都知道了宁国公主在太上皇身边尽孝,且很受太上皇依赖。
转眼便到了各衙门封印之时。
在这之前,长安果真没有召各地刺史进京,而是派亲卫出身的禁军们,带着一封封由圣人亲笔书写,且加盖了玉玺,连同御笔的“福”字的信件,快马加鞭的送至各州,信中褒奖他们镇守地方的辛劳,勉励其继续尽忠职守,共保大唐安宁。
而在除夕当日,更是有宫中内侍们捧着御赐的佳肴美酒,穿梭于京城各坊,将圣人的嘉奖与恩荣送至那些在平乱中立下功劳的忠臣勋贵府邸。
这种更为务实且充满政治意味的抚慰,极大的安稳了各方人心,也悄然将新君的权威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
而正如新君之前所言,除夕夜当晚,宫中的确未举办大型宫宴,但皇室家宴却照旧。
数位近支宗亲,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及其家眷都被邀请入宫。
宴席上,新君居主位,太上皇坐在侧首。
酒过三巡,太上皇明显精神不济,话也少了,谁也不爱搭理,唯独当宁国公主上前为他布菜时才会和蔼万分,甚至会拉着她的手,低声絮语几句,依赖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幕,被席间所有的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除夕宴结束后不久,京城顶级权贵圈子里便悄然流传开一个消息,那位原本因庶人升被废而显得无足轻重的宁国公主,如今竟是深居兴庆宫的太上皇眼前最说得上话,也是最信任的人。
很快,在一些人刻意的推动,和新君似乎无暇他顾的纵容下,一些暗流开始涌动。
那些对新君登基后推行的一系列严苛法度感到不满,以及对圣人大力提拔寒门子弟和改革科举屡有怨怼之言,世家利益受到损害的旧日勋贵们,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他们开始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小心翼翼地接触宁国公主。
起初只是些不显山不露水的礼物和问候,夹杂着对太上皇的关切。
渐渐地,一些更大胆的请求被传递进来,希望能通过公主向太上皇请安,或是转呈一些他们对时局的浅见。
再然后,关于新君年纪尚浅,做事不够稳重的担忧也冒了出来。
在长安不动声色的默许下,宁国公主这条隐秘的传话渠道运作得愈发顺畅。
那些之前在朝堂风暴中被犁过一遍,但因根基深厚并未真正伤筋动骨的世家权贵们,在试探了几次,发现新君似乎对他们的小动作毫无察觉,或者说并未采取任何阻挠措施后,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他们私下里交换着眼神,心中那份因新君刚继位时的铁腕而产生的恐惧,悄然被一种“终究年轻,手段虽厉,却难免疏漏”的侥幸与轻视所取代。
他们仿佛觉得,这位新君,似乎也并不像他们最初想象的那般无懈可击,不好惹。
元宵节过后,空气中仍残留着年节的余韵。
但春寒料峭,御花园的湖水依旧覆盖着一层未化的薄冰,在灰白的天色下泛着冷硬的光。
长安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湖边。
她身披玄色大氅,手持一根钓竿,鱼线垂落,精准投进冰面上那个被凿开的小小冰洞中。
发财:“没放饵料,怎么能钓到鱼?”
长安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神情淡漠,耐心十足,目光落在微微荡漾的浮漂上,又仿佛透过冰面看到了更深处游弋的影子。
长安:“饵料已经扔下去了,就看能钓上来多少了。”
发财馋的很:“那咱们是吃烤鱼,还是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