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光阴倏忽而过。
新式纺织机已在全国近半州府推广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布匹价格的稳步下降。
往年冬日,一床厚实的新棉被或者是一件簇新的棉袄对许多贫寒之家而言是奢望,如今虽仍需精打细算,却已非遥不可及。
市井街巷间穿着半新棉衣,脸上少了些冻疮痕迹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
这使民得暖的功绩,自然记在了主导此事的谢清风头上。谢清风的政绩早已远超内阁任何一位大学士,可首辅之位依旧空悬。起初还有人猜测谢大人何时入阁,后来见萧云舒始终不提,渐渐便有了共识。
和立太子一样,陛下或许也不再打算设立首辅了。
不过说来立太子一事也真是稀奇,五皇子和七皇子早就被打发到各自的封地去了,按道理皇上应该是立三皇子为太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立。
大臣们每每上疏此事都被皇上给按下来。
皇后一族急得要死,但也没什么用,皇上跟老大人一样稳坐钓鱼台。
要不是皇上把五皇子和七皇子赶去偏远的地方就藩,也不给他们很多的兵权,恐怕皇后一族的心早就乱了。
但所有尘埃落定之时,恐怕就在这个冬日了。
这日宫中突然传出急诏,宣召几位重臣及三皇子即刻入宫。
消息灵通的官员们心中皆是一沉,陛下龙体欠安已非秘密,近来更是每况愈下,此刻急召,意味不言而喻。
宫城笼罩在灰色的天幕下,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末吹得人脸颊生疼。
被宣召的皇子、宗亲、重臣们沉默地聚集在偏殿众人皆以为,陛下第一个要见的必定是已隐隐有储君之望的三皇子萧景琰。
然而,内侍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沉寂,唤出的名字却让所有人心头剧震:
“宣——丰裕伯、国子监祭酒谢清风,即刻入内觐见!”
一道道错愕探究乃至隐含复杂意味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神色沉静的谢清风身上。
陛下临终第一个想见的,居然是谢清风么?
谢清风自己也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整了整因风雪略显凌乱的官袍,迈着沉稳的步伐跟着内侍走向那扇通往帝王寝殿的大门。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依旧驱不散生命即将燃尽的衰败气息。
萧云舒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龙榻上,往日里挺拔的身躯此刻缩成一团,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睛在看到谢清风时,勉强透出一丝微光。
“陛下。” 谢清风躬身行礼,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行将就木的帝王。
萧云舒艰难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近前:“谢卿....过来些,让朕看看你。”
谢清风依言走到榻边,屈膝半跪,目光落在萧云舒枯槁的脸上,心中一阵发酸。
眼前这位帝王曾是何等意气风发,当年力排众议支持他推行新政,在朝堂上为他挡下无数明枪暗箭,如今却已孱弱到连说话都要费尽全力。
“你这厮,怎么不怎么老呢?”萧云舒轻轻咳嗽几声,他喘息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荒诞的可能,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纹,“朕记得你今年,也该五十了吧?难不成男子一直不破元阳,当真能驻颜有术不成?”
谢清风听到这荒唐的问话,有些想笑但笑不出来,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或许....真有些关联也未可知。”
萧云舒似乎被这个回答取悦了,低低地喘着笑了起来。
两人竟就这般,一个躺在龙榻上气若游丝,一个跪在榻前神色沉凝,扯了几句关于养生和年纪的闲话,仿佛这只是某个寻常午后的一次普通召对,而非诀别。
然而,闲话终有尽时。
萧云舒的笑声和咳嗽渐渐平息,他脸上的那点微弱神采也迅速褪去,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他直直看向谢清风。
他从枕头下摸出个明黄色的绢帛,轻轻丢到了谢清风跪着的膝前。
“允执,”萧云舒的声音在这个房间内异常清晰,“朕问你,你想不想坐这龙椅?”
他盯着谢清风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扯起狂放的笑意,缓缓补充道,“传位诏书就在这里,温宴朕已密诏调回,此刻就在殿外,永齐侯麾下的三万镇北军精锐,三日前也已奉密旨,移驻京郊....他们都是你的老熟人了。”
“只要你点头,拿起它走出去,朕,就用这最后一口气,为你正名。”
“这萧家的天下,朕....送你,如何?”
谢清风整个人都懵了。
他翻开这圣旨。
靠。
上面写的还真是他谢清风的名字。
他设想过无数种萧云舒临终前可能对他说的话,或许是托付江山,或许是嘱以后事,甚至可能是最后的警告与制衡什么的,但他万万没想到,这老登居然真的要把圣元朝给他。
巨大的震惊让他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下意识地以为,这是萧云舒临终前对他的最后一次试探,要是他真的答应了估计后面就会直接跳出七八个禁卫军将他拿下。
他几乎要立刻俯首叩拜,表露自己的惶恐与忠贞不贰,然而就在他抬眼的瞬间,他撞上了萧云舒的目光。
那双洞悉人心的帝王之眸,此刻虽然浑浊,但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真诚,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权衡,没有帝王心术的幽深,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和将近疯狂的信任。
这老登.....他好像是认真的!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云舒看着他这副罕见完全失了方寸的模样,催促道,“如何?谢允执,这江山,你要,还是不要?”
这诱惑,是真的大啊。
但让萧云舒出乎意料的是,谢清风摇头。
他继续道,“欸,谢允执朕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咱们好歹也君臣这么多年了,我是认真的还是在试探你,你看不出来吗?”
谢清风微微提高了声音,理直气壮地回道:“陛下!您这.....您这现在才问,是不是太晚了些?”
“臣今年都五十多了!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了,您让臣现在来接这万里江山的担子?您看看臣这老骨头,还经得起几日熬?”
谢清风眼神清亮地看着萧云舒道,“您要是真想给,早十几年怎么不给?那时候臣年轻力壮,还能给您....不是,给这江山多卖几年力气,现在嘛,还是留给您儿子吧!臣嘛,在旁边帮着看看,搭把手,干点轻省活计还行,这皇位太重啦,臣这把老骨头,扛不动喽!”
萧云舒被他这一抱怨说得一愣,这小子!
难不成还想让他身体好的时候退位让贤给他不成?
萧云舒再三确定谢清风不是在跟他客气后,挥了挥手,“滚吧滚吧,把萧景琰给朕叫进来。”
谢清风依言躬身,郑重地行了一礼,声音沉稳:“臣,告退。”
他转身,迈着依旧稳健的步伐向殿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时,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谢清风.....”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只听那声音继续道,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谢谢你啊.....”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里面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谢谢你的理解,谢谢你的拒绝,谢谢你将这江山社稷的重担还给了萧家,谢谢你在最后全了这场君臣相得的情分,更谢谢你.....让朕能没有遗憾地走去。
谢清风背对着龙榻,眼眶骤然一热。他没有回应,只是停留了那么一瞬,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殿门。
门外凛冽的风雪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他鼻尖萦绕的浓郁药味。
谢清风深吸一口气将眼底那点湿意逼了回去,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对候在门外的内侍清晰地说道:“陛下有旨,宣三皇子殿下入内觐见。”
殿门开合,人影进出。
三皇子萧景琰率先被召入,他在内停留的时间最长。随后两位已成年的皇子、紧要的宗室亲王以及位份高的妃嫔皆依序被引入寝殿。
每个人出来时,皆是面色沉重,眼圈泛红,有人甚至难以自抑,低声啜泣。
最终,所有等候在外的重臣皆被宣入。
时间在沉寂中一点点流逝,窗外风雪之声似乎也悄然敛息。
突然。
内殿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短促的悲鸣,紧接着是内侍总管那带着哭腔尖利而颤抖的宣告:
“陛下.....陛下....龙驭上宾了——!”
这一声如同丧钟,重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皇上——!”跪在最前面的皇后与几位妃嫔当即失声痛哭。
殿内外所有臣子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皆以头触地,深深叩首,齐声悲呼:“陛下——!”
呜咽声和悲泣声瞬间充满了整个宫殿。
属于萧云舒的时代,结束了。
谢清风随着众人一同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嘟囔着:“这一天天的,真是....这辈子就是欠了你们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