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跃跃欲试的女子被家中父兄或丈夫严厉喝止,甚至有些已经偷偷报了名的也被家人强行拉了回去,引来一片叹息与指责。
谢清风自然也知道舆论比较难逆转,特意刊发了几篇评论文章,一方面阐述新式织机推广对于强国富民的重大意义,另一方面也试图引导舆论说明女子凭借自身劳力赚取酬劳,补贴家用并非什么伤风败俗之事,反而是勤勉持家的另一种体现。
但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观念岂是几篇文章就能轻易扭转的?
尽管报纸上说得天花乱坠,尽管那工钱着实诱人,大多数人家还是选择了观望和保守。招工告示贴出数日,主动前来应募者寥寥无几,且多是些家境极为困窘或是无父无夫无子可依的寡妇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前来一试。
镇阳府的知府看着这冷清的报名场面,不由得有些焦急,连连向京城递送文书,陈述困难。
镇阳府的知府看着手中那份寥寥数人的报名名单,愁眉不展,忍不住对身旁的师爷抱怨道:“谢大人此番,未免太过执拗!这纺织之工,男子学上几日一样可以上手操作,为何偏要招募女工,惹来这许多非议与阻碍?若是招募男工,此刻怕是早已人员齐备,工坊都能运转起来了!”
他确实难以理解,解决用工问题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招募男工,既能避免伤风败俗的指责,又能快速推进工坊建设,何必非要逆着当下的风气,去挑战那根深蒂固的男女大防?
然而远在京城的谢清风,收到镇阳府的诉苦文书后,只是淡淡地批阅了道:“着眼长远,毋须强求,保障已募女工安全与工钱,待其见利,流言自破。”
他何尝不知道直接用男工更方便一点,但他要的不是尽快织出布匹,他想逐步打破女子不宜外出营生的陈旧观念,为天下女子开辟一条除了依附父兄和夫婿之外,能够凭借自身劳作获取经济收入的路径。
这不仅仅是为了眼前的纺织工坊,更是为了从根本上缓慢地松动那禁锢了女性千百年的无形枷锁。
这是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情了。
女子并非只能困于内宅,她们同样可以创造价值,可以获得报酬,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经济自主。这一点点经济自主或许就能让她们在家庭中多一分底气,在生活中多一种选择。
久而久之,便能潜移默化地改变许多东西。
其实最开始萧云舒是想让男人来做这件事情的,但在这件事情谢清风确实是夹带了私货,他用另外一种理由说服了萧云舒。
他说从更实际的劳动力分配来看,将相对轻省且需要耐心细致的纺织工作交给女子,也能解放出部分男性劳力,投入到垦荒、修路、水利等更需要体力的生产建设中去,优化整个社会的劳动力资源配置,对百姓们的小家也好,家中两个人都有收入,日子能过得更好。
萧云舒年纪确实是大了,有点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来,男性在谢清风后续的规划中有很大的用处,所以才松口让这个纺织工厂只招女工。
现在没什么女工去是正常的,变革总是会遇到阻力的,尤其是触及观念和习俗的变革,所以谢清风并不急于求成,等她们发现周围女性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时候,自然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了。
与镇江、镇阳两府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临平府的纺织工坊招工告示刚一贴出,几个报名点前瞬间就被闻讯赶来的女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场面几乎失控。
“让一让!让我过去!我娘家的表姐就在水泥厂做饭,我可听说了!”
“谢大人要在咱们临平府建新厂子了!快报名啊!”
“当初水泥厂招工,我家那口子就是去得晚了,后悔到现在呢!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女人们脸上洋溢着激动和急切,互相推挤着,生怕慢了一步就与这难得的机会失之交臂。
维持秩序的小吏嗓子都快喊哑了都难以完全压制住现场的喧闹。
之所以有如此天壤之别,原因无他,只因为这里是临平府。
这里是谢清风曾经任职的地方。
当初水泥厂筹建和修坝的时候很多人就犹豫了,但很快那些第一批进厂的工人,不仅拿到了稳定且丰厚的工钱,厂里还管饭,逢年过节甚至有米面油肉分发,简直如同端上了铁饭碗。
原本只想着挣点快钱补贴家用的男人们,发现这竟成了能让全家安稳过活的长久营生。如今,谢大人要将这铁饭碗的机会递给她们女人了!工钱给得足,听说还是在明亮干净的厂房里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什么抛头露面,什么有伤风化,在临平府的百姓看来还不如一盆肉来得实在呢。
外面随他们咋说,日子是自己的。
难道你快饿死的时候,守着这贞洁,得两句别人的夸奖,别人就会把自己碗里的饭给你吃吗?开什么玩笑。
机会都自己争取来的。
很快临平府计划招募的女工名额不仅被一抢而空,甚至还有大量女子登记候补,期盼着工坊能尽快扩大规模。那些没能报上名的只能羡慕地看着邻家被选上的媳妇姑娘,暗下决心,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头一个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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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阳府条阴暗潮湿的巷子尽头,住着个叫柳七娘的女人。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却已被生活磋磨得像个老妪,头发花白,腰背再也挺不直,整日里低眉顺眼,走路挨着墙根,生怕惹了谁的眼。
她觉得她命苦,给夫家做了十几年牛马,伺候公婆,操持家务却最后因生不出孩子,加上年纪大了,颜色衰败,去年秋末被一纸休书撵出了门。
娘家兄嫂嫌她丢人,骂她晦气连门槛都没让进,只从门缝里塞出两个冷硬的杂面馍馍便再没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