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还滚着铜锣的余音,院里叫喊声此起彼伏,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肃杀之气罩住,渐渐低了下去。
差役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冲出,朝牢房那头挤去,腰刀与铁牌相互碰击,发出急促碎响。
狱吏腰间成串铁钥随步伐晃动,互相撞击,翻出片片跳跃的金斑,光点晃着扎进南星眼底,刺得她视线猛然收紧。
清晨黄府门前的景象跟着在脑海里翻涌。
校尉握刀的手从腰间微微挪开时,指缝间的一抹金色被晨光勾出清晰轮廓,薄窄如折过边的叶金,顺滑若久盘的元宝沿。
待那手重新扣住刀柄,甲片一合,那点金光便被彻底闷熄在缝隙里。
南星的呼吸在胸口打了个结,耳边的喧声一点点逼近,像是从远处重新涌回。
忽然,一声暴喝从前院中传来,像刀刃掠过空气:“不论共犯、疑犯,统统收监!”
那声未落,脚步已踏进廊下。
肩头骤然被人一左一右扣住,力道稳狠,将她硬生生往后拽开,衣襟被拉得绷紧。
两只手分别从两侧探来,迅疾箍住她手腕,往后扭折过去,绳股带着粗糙麻刺顺着掌心缠上来。
南星被这股力道拽得不得不回身,目光迎上差役冷硬的面孔,胸口跳得厉害,声音却被她按在低处:“差爷,这般做什么?”
差役嘴角绷着,鼻翼间呼出的气带着牢里湿霉味:“主犯、从犯已经全不见了踪影,如今全城戒严,各处都要分人手搜捕,哪还顾得上审你们,只能先押着再说。”
绳结在腕后勒紧,粗麻贴着皮肤生疼。
南星稳住身形,眉峰紧蹙,冷声质问:“差爷,羁押总该有文书备案,久拖不问恐违律例,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你们这样干脆扣下,叫他们如何活?”
差役冷哼着,一把推在她肩后:“州府老爷有话在前,宁肯抓错,不能放错。我若放你们回去,转头你们人影都不见了,我去哪处寻?”
南星被迫迈步,脚底与石板摩擦出窸窣声,身影被推搡着朝监房深处行去。
铁栏内昏暗潮冷,张云佐已经被押在里头,背靠墙根坐着,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眼里血丝与愁苦交杂。
南星被推到门前,掌心抓了抓缠在腕上的麻绳,脑中忽然闪过早前张云佐遭袭时,山谷里传来的笛声拖走了虎面熊罴,粗重兽吼越追越远,直到踪影没入山腹深处。之后几日,她沿着兽足碾过落叶和沙土的痕迹追上山去,山后腹地藏着座偏僻荒废小院,瓦片斑驳,院门歪斜,墙脚残砖上还留着新近踩出的泥渍。
“想什么呢?”差役抬脚在她背后轻轻往前推,把人往牢门里送,铁栅栏发出低沉摩擦声。
南星脚步却忽然顿住,压着嗓子开口:“慢着,差爷,我知道他们躲哪里去了。”
守门的小吏愣了愣,尚未来得及接口,那押着她的差役已经抢在前头冷声道:“又拿鬼话哄谁?抓捕队早就放出去,你操这份心作甚,给我安生进去待着!”
话落,他抓着南星猛地推入牢内,铁门合拢,锁舌转动发出闷响,把外头廊下纷乱脚步与喧哗都隔在冷铁之外。
牢里潮气裹着腐腥味和冷霉味压在鼻间。牢廊外的灯光透过铁栏,晃在石壁上,被栏影切得支离破碎。
张云佐靠着墙坐着,手伸在膝上,掌心紧抓着散开的草席,指节绷得发白,嗓子发紧,声音抖得不成调:“南星,娘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南星背靠另一侧石壁,手腕上的麻绳勒得皮肉火辣,她侧身,把脸半掩在臂弯里,将眼里那点慌意藏进阴影,逼自己沉下声线:“慌则乱,乱则错。娘有姨娘照拂,出不了事。”
张云佐喉头滚了滚,嘴唇抖了一下,没再接话,只是掌心抓着的草席被他扯出几道裂纹,细麻在指缝间噼啪断开。
牢廊那头传来别的囚犯压抑的啜泣和咒骂,很快又被夜色和看守的呵斥压住。
牢廊外的灯光闪了两下,灯芯似被风口拨动,火色一寸寸收紧,石壁上的影子沉得更黑。
二人在这团黑影里就这样熬到天光翻灰,远处鸡鸣穿过厚重墙体飘进来。
牢门缝隙里透进来一线冷白,混着潮冷气息往里压。
逼近午时,暖气还没透下来,牢廊那头忽然响起靴底踏在石板上的轻响,像是在狱厅前巡视。
女官的声线顺着石壁回荡过来,清清楚楚:“黄府还有多少眷族在押?”
那边狱吏匆忙应答,声音带着谄媚和惶急:“禀大人,这黄氏只带着主犯他那大夫人张兴萍跑了,二房、三房夫人还有娃儿都关在牢里,旁的家奴、管事也都在,眷族加上仆役,约莫百口上下。”
南星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往狱厅方向望去,心头一震,忍不住轻呼:“郡主,清澄郡主!”
岳清澄端坐于狱厅公案旁,闻言眉梢微蹙,对身侧随从吩咐:“去看看,是何人唤我。”
狱卒早已吓得跪地叩首,哪敢应声。随从领命,快步走到牢廊下,循着声音找到南星,回身对岳清澄躬身禀报:“回郡主,是羁押的涉案妇人南星。”
岳清澄这才抬步,在随从与狱吏的簇拥下,缓步走到牢门外,目光越过铁栏看向南星。
岳清澄立在牢门外,指尖轻叩铁栏,声音清冷却藏着一丝讶异:“南星?你怎么会囚在此处?”
南星腕间麻绳勒得生疼,语速平稳:“回郡主,此番黄府被查抄,府中竟有与罗刹岛上那类异兽相似的瘟猪,我夫君张云佐做贩肉生意,恰与黄府有往来,此番黄府出事,我们夫妻便被牵连羁押。”
岳清澄盯着铁栏内的南星,语气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那个毒妇!只知她拐骗女子无数,没想到府中竟藏着邪物,真是罪大恶极!”
她沉沉叹了口气,眸色愈发冷厉:“为祸一方她还妄想逃脱?抓到她,定要按律立斩不赦,绝不能让她再祸害人!”
南星借着狱廊微弱光线,语气沉稳无波,字字笃定:“郡主,你要相信我的话,可放我出去,我知道她藏身何处,可由我带着兵士前去缉拿!”
岳清澄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声线微沉:“你,果然还是跟岛上时一样机敏。我方才阅过案册,你夫妇二人并无实罪;又念你上缴失踪人口名册,州府衙已准此功入卷。放你们出去也无妨。”
她顿了顿,眸色微沉,添了几分审慎:“我们已经搜了一日未果了,可你真的能找回来?”
南星不带犹疑,语气笃定决绝:“郡主若信我,便借我一张弓,再拨一队兵士,我亲自引路前去缉拿。”
岳清澄的目光在南星脸上停了片刻,脑海里掠过罗刹岛上,南星闯内殿时手持长弓,掠阵时的英姿。
她瞥眉一笑,指尖轻叩铁栏,语气里带了几分玩味:“倒是干脆。若真能擒回黄兴萍,这份功劳不小,你要什么奖励?”
南星的目光顺势偏过去,落在旁边牢格里张云佐的身影上,他立在身后,眼里红丝密布,听得这番对话,喉头鼓了鼓,却一句也插不上来。
看着他,南星声音不自觉柔下去几分,却依旧坚定:“我不要别的奖励,只求郡主先派人将我夫君送回宁安去。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已经等得太久了。”
岳清澄瞥见南星望向张云佐的眼神,眸底的玩味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的笑。
她指尖轻叩铁栏,对身后随从扬声吩咐:“来人,先解开张夫人的绑绳,再调两名精锐护送张屠户回宁安,沿途不许出半点差错。”
差役应声上前,利落解开南星腕间的麻绳,绳痕红得刺眼。
南星揉了揉发麻的手腕,转头看向张云佐,声音放得极轻:“你先回去,告诉娘和孩子,让她们安心,我擒回妖妇,即刻就回。”
张云佐喉结又滚了滚,红着眼圈点头,想说些叮嘱的话,最终只憋出一句:“你…… 万事小心。”
铁栏外的光线微斜,落在南星脸上,她点了点头,神色被光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