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愈归队赴新程
鲜的盛夏,连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燥热。
野战医院院子里那几棵侥幸存活的歪脖子树上,知了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着,搅得人心头发慌。
古之月坐在树荫下一个小马扎上,膝盖上摊着那张他一直没舍得用的、印着红格的信纸,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给石胜利小朋友的回信,憋了他一个多月,直到今天要出院了,才终于下了决心。
他民国24年的初中文化,一生大部分时间接触最多的都是军事术语,多靠画图或者用暗号代替,倒是跟那小朋友来信的风格有几分“神似”。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苏北话在肚子里打着草稿,然后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写在纸上:
“石胜利小朋友:
你好!你的信,叔叔收到了。
糖,很甜,毛巾,好用。
谢谢你。”
写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院子里那些拄着拐杖、缠着绷带走动的伤员,
还有远处天空中偶尔掠过的、如同苍蝇黑点般的敌机影子。
他低下头,继续写:
“打仗是大人的事情。
我们在这里打美国鬼子,就是希望你们以后,不用再打仗,能安安生生上学,种地,过日子。”
写着写着,古之月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想起自己牺牲的儿子古乐凌,要是乐凌还在,也该像石胜利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
他擦了擦眼睛,继续写道:
“俺现在还在医院养伤,很快就能回到部队,继续运送物资,支援前线。
等打败了美国鬼子,俺一定给你寄一张俺在朝鲜的照片,让你看看俺们志愿军战士的样子。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俺们在朝鲜等着你的好消息。”
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质朴的郑重。
“你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长大了,建设咱们的国家。”
最后,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此致,敬礼!
志愿军叔叔,古之月。”
写完,他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比开车闯封锁线还艰难的任务。
他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又拿出那块舍不得吃完、已经有些融化黏在一起的水果糖,小心翼翼地用原来那张蜡纸包好,也塞了进去。
刚用浆糊封好信封,一个小护士就拿着他的出院报告走了过来。
“古老哥,手续办妥了,你可以归队了。”
小护士声音轻柔,脸上带着笑。
古之月接过报告,道了声谢,心里却莫名想起了上次那个凶巴巴、叉着腰训他、最后又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王护士。
不知道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他甩甩头,把这些杂念抛开。
背上早已打好的、依旧简陋的行囊,将那封寄托着希望和嘱托的信交给医院的通信员,
然后大步走出了这个待了又一个多月的、充满药味却也让他捡回条命的地方。
一辆往前方运送弹药的顺路卡车,将他捎上了。
车子依旧是颠簸的嘎斯51,路况依旧糟糕,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和焦糊味也依旧熟悉。
古之月靠在车厢板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满目疮痍的山河,心中竟有了一丝近乡情怯般的激动。
然而,这份激动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打断了。
卡车行驶了不到一个小时!
“砰!
砰!”
清脆的、如同鞭炮般的枪声突然从路旁的山头响起!
那是防空监视哨的警报枪!
“空袭!隐蔽!”
司机一声大吼,猛打方向盘,车子一头扎进了路旁一片还算茂密的灌木林里。
古之月和车上的其他几个搭顺风车的战士,迅速跳下车,分散卧倒。
几乎是同时,天空中传来敌机刺耳的呼啸声,接着就是机枪子弹扫射在路面和周围山石上的“噗噗”声,以及不远处炸弹爆炸的闷响。
敌机来得快,去得也快,盘旋两圈,没发现更有价值的目标,便悻悻离去。
众人重新上车,继续前进。
古之月忍不住问旁边一个同车的、看起来像是机关干部的同志:
“同志,这美国飞机……现在来得这么勤?
跟上班打卡似的?”
那干部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可不是嘛!
老同志,你是刚伤愈回来吧?
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美国佬搞了个新名堂,叫‘绞杀战’!
这些飞机,真就跟上班一样,分批次,全天候在天上盯着咱们的运输线!
看见个黑点,管你是人是车,先扫一梭子再说!
重点轰炸火车站、隧道、桥梁,公路上的隘口、渡口,那也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指着窗外一些正在抢修道路、满身泥污的铁道兵和工兵战士说道:
“你看看他们,累得都快吐血了!
这边刚修好一点,那边飞机又来炸了!
有时候桥墩的水泥还没干透,炸弹就又落下来了!
修路的速度,赶不上他们炸的速度啊!”
古之月的心沉了下去。他在缅北见识过美军的空中优势,但像这样系统性的、针对后勤的“绞杀”,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干部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不过,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高招也有!你看,”
他指着路旁高处若隐若现的哨位,
“建立防空监视哨,飞机一来就打枪报警!
还有,公路修水下暗桥,火车搞‘顶牛’过江(分段倒运),集中高炮部队守重点区域,维修任务分片包干……
跟美国佬斗智斗勇!
想掐断咱们的血管?
没那么容易!”
防空警报解除后,众人重新上车,继续赶路。
这一路上,防空警报响了不下四五次。
每一次躲避,每一次看着敌机耀武扬威地飞过,古之月都能更深刻地感受到这条生命线维系之艰难,以及战友们为守护这条线所付出的巨大牺牲。
空气中仿佛时刻紧绷着一根弦,硝烟味、焦糊味和汗水味,成了这条路上永恒的背景。
经过整整一天的颠簸和躲藏,在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时,古之月终于抵达了汽车二团的团部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