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话说的。”燕氏白了丈夫一眼，牵着女儿的手道，“霜儿，你刚刚有些失态了。我知道，你想念我们，可你不要忘了，齐夫人就在门口看着。她与你骨肉分离十五年，看着你与我们亲热，心里该多难受？”
阮眠霜的指尖蓦地掐进掌心，燕氏腰间的粗布荷包穗子正在眼前晃动——那还是前年端午她亲手编的，派人送到了江南。她的女红不好，亲手做的荷包也丑丑的，燕氏却很喜欢。
第一回入京时，她也给齐云舒绣过一个，齐氏只把它放在床头挂着。
阮眠霜知道，齐氏的身份注定了她不能佩戴这些杂乱的玩意儿，可她却一直怀着期待，希望齐氏把它带出去，在外人问起时，开心地说，“这是我女儿为我绣的”。
燕氏见阮眠霜盯着她腰间的荷包看了许久，隐约猜到了什么，有些气恼地点了一下阮眠霜的额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齐夫人若真佩戴了你绣的荷包，旁人问起，她如实回答了，你只会被人笑话。”
阮眠霜被怼得哑口无言，她的理智知道燕氏说的对，可心里就是想要那份独一无二的偏爱。
燕氏身上飘来的艾草香与屋内的沉水香在鼻腔里厮杀，搅得她喉间泛起铁锈味。
忽有珠子迸裂声炸响，腕间缠了三圈的菩提串应声而断。阮眠霜盯着满地乱滚的佛珠，想起及笄那日养母在菩萨跟前跪了整夜。
“你呀！”到底是亲手养大、娇纵出来的女儿，燕氏没忍心说狠话，“齐夫人待你是真心的。人这一生最不该辜负的就是真心。你在信上也写了，你父亲成日眠花宿柳，齐夫人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有些事，你也没必要揪着细枝末节不放。”
“娘！”阮眠霜染着蔻丹的手伸到半空又蜷起，翡翠戒面映出此刻她的那张煞白的脸。
燕氏取出帕子，从地上捡起散落的菩提，帕角绣着歪扭的“霜”字。
两人默不作声地捡着珠子，又时不时聊几句家常话，都默契地回避了那个问题。
檐下突然出现敲门声，惊得阮眠霜倒退半步。后腰撞上酸枝木案几，震得案头杯盏微微摇晃。
原是齐氏派人端来几盅血燕。
阮眠霜叹了一口气，自己确实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太好，或许是这种被偏爱的感觉让她有恃无恐了。
她端起一盅血燕，亲自投喂三岁的弟弟。阮熙明“咯咯”地笑着，挥动着小胖手，要姐姐抱抱。
阮妙文有些局促，她先给义母端上血燕，看着众人吃完，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阮眠霜见状，开解道：“父亲母亲既然收养了你，你便是我的妹妹。你对他们好，我自然对你好。血燕不过些许俗物，寻常商贾也吃得。”
阮妙文的额头跳了跳，什么“寻常商贾也吃得”，这位姐姐是不晓得血燕有多贵吗？
燕氏笑道：“你若是寻常商贾，蜀地就没有商贾了。”她又转头给阮妙文的血燕吹了吹，“怎么，是太烫了，喝不下吗？”
“没有。”阮妙文脸颊微红，匆匆把血燕吞入腹中，一道补品硬是被当成了茶水。
阮眠霜想起父母是在江南收养了阮妙文，便问：“阿爹阿娘，江南有没有女子失踪？”
“没有吧？”燕氏语气不足，她不太关注这些。
阮妙文似是想到了什么，手指猛地攥紧了，神色有些慌张。她颤着声道：“那些把我抓走的牙子，似乎和某位大人有联系。”
阮眠霜正想追问，外头传来梦兰的催促，要准备用晚膳了。她压下心头惊疑，带着一行人去了饭堂。
紫檀木八仙桌上错落摆着十二道银鎏金葵花盏，青玉荷叶碗里盛着蟹酿橙，燕翅羹在掐丝珐琅盏中腾起袅袅白雾。
齐云舒腕间羊脂玉镯碰在银箸上，发出清泠的响声：“这翡翠虾丸最是养胃，燕夫人多用些。”她用公筷夹起个碧玉似的丸子要往对面布菜，燕氏慌忙托起青瓷碗来接。那碗沿还沾着半粒糙米饭，在满桌错金雕银的器皿间突兀得刺眼。
阮眠霜的指尖在膝头蜷了蜷。养母总说青瓷碗盛饭香，此刻却在侯府奢华的宴客厅里瑟缩成一片秋叶。幼弟吃了血燕，又嘴馋地吃了糕点，不太饿，此时正抓着银匙敲打玛瑙碟，叮当声里，她看见父亲阮玉堂的后颈渗出汗珠，浸透了半旧的杭绸衣领。
“霜儿最爱吃炙羊肉。”阮玉堂突然开口，筷子夹着的肉片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落进阮眠霜面前的玛瑙碟里。承恩侯府的侍女立即上前要撤换餐具，被她一个眼神止住。羊肉还带着市井摊贩惯撒的粗盐粒，在玛瑙红映衬下像落在雪地的朱砂。
幼弟突然哇地哭起来，原是碰倒了滚烫的汤盏。燕氏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去擦孩子衣襟，素绢帕子瞬间染上油渍。齐云舒抬了抬手，六个捧着铜盆巾帕的丫鬟便流水般围上来。
“好孩子，到娘这儿来。”齐云舒忽然向阮熙明伸手，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意，“不哭。”
阮眠霜她看见养父的竹筷在翡翠虾丸上方徘徊三回，终究转向了最近的清炒芦蒿。
齐云舒取来一只长命锁，亲手给阮熙明戴上，又端来一盆蒸酥酪，羊奶的甜香瞬间让小孩嘴馋了。
燕氏神色有些紧张，她从未料想过，齐夫人会这般和善。
这就是爱屋及乌吗？
齐云舒腕上的镯子缓缓落下，漏出一块陈年旧疤。她抚过沁凉的玉璧，护甲划过她虎口薄茧，笑着对阮眠霜道：“以前，你也是这样。”
阮眠霜没有以前的记忆，只能搪塞道：“我以前可没这么皮。”
话音刚落，阮玉堂就被这不要脸的话呛咳，自己女儿曾仗着力气大，在武馆拜师后，在武馆称霸，这若都不算调皮……
阮玉堂憋着笑，脸颊更红了，商人常年拨算盘的手攥着锦帕，指节微微泛白。
燕氏知道丈夫在忍什么，给他端来一碗酸汤：“别干吃，噎着了。”
窗外暮色渐浓，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点亮鎏金鹤擎灯，端来了漱口的茶水，晚膳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