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卫·德雷顿来说，那原本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清晨。
前一晚，缅因州北部罕见的猛烈雷暴席卷了整个小镇，狂风呼啸，暴雨如注，闪电将夜空撕裂成一片片惨白的碎片。
当他在黎明时分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狼藉。
后院那棵巨大的老橡树被闪电劈中，凄惨地倒伏着，粗壮的枝干砸穿了他画室的屋顶。
碎裂的木板和瓦砾散落一地，混着泥水，几幅未完成的画作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大卫看着眼前的景象，叹了口气。
他是个画家，靠给杂志画插画和偶尔售出风景画为生，画室是他的生计所在。
但眼下不是懊恼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清理现场、评估损失，然后尽快找人修缮屋顶。
更迫在眉睫的是，家里停电了，冰箱无法工作，储存的食物有变质的风险。
“比利，该起床了。”
他走进儿子的小卧室，轻声唤道。五岁的比利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他是个安静、有点敏感的孩子。
“爸爸，外面怎么了？”
比利听到窗外传来的零星电锯声和邻居的说话声，好奇地问。
“昨晚的暴风雨把我们的树和画室屋顶弄坏了。”
大卫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所以我们今天得去一趟镇上的超市，买些东西，顺便看看能不能借台发电机。”
早餐是就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吃的冷牛奶和麦片。
大卫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钱包和购物清单，拉着比利的小手出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暴雨过后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折断草木的腥味。
街道上随处可见断落的树枝和杂物，几户邻居也在自家院子里忙碌着，互相打着招呼，抱怨着天气，气氛倒也不算太糟糕。
灾难片般的场景尚未笼罩人心，更多的是面对小麻烦时的务实和邻里间的短暂交流。
大卫遇见了住在街对面的邻居诺顿·康普顿，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律师，他正清理车道上的落叶和断枝。
诺顿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真是一场噩梦，对吧？我家地下室都淹了。”
“彼此彼此，我的画室屋顶开了天窗。”
大卫苦笑着回应，“正准备去超市买点东西，家里停电了。”
“明智之举。我们也得去一趟，储备点物资。”诺顿点点头，“听说主干道那边有棵树倒了，堵了路，我们可能得绕道走。”
“谢谢提醒。”
大卫和比利上了他那辆有些年头的轿车，缓缓驶向镇中心那家最大的超市。
这是小镇居民日常采买的主要去处，商品齐全，价格公道。
一路上，气氛有些异样。路边随处可见被风吹断的树枝和散落的杂物，一些电线杆歪斜着，电线低垂。
更引人注目的是，接连有几辆涂着军绿色、帆布篷的军用卡车，鸣着低沉的喇叭，从他们对面或后方疾驰而过，卷起地上的积水，方向似乎是通往山里。
士兵们坐在车厢里，面无表情，带着一种紧张的肃杀之气。
“军队？这么大阵仗……山里出什么事了？”
诺顿嘀咕着，“难道是风暴引发了山体滑坡或者什么事故？”
大卫摇了摇头，心里那丝不安感又加重了。他尝试用手机给斯蒂芬妮报个平安，却发现手机屏幕左上角显示“无服务”。
他以为是风暴破坏了信号塔，但到了镇上，发现公用电话亭也打不通，投币后只有忙音。整个小镇，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信息孤岛。
这种与外界失联的感觉，让大卫心中的紧张感开始蔓延。
越是靠近超市，车流越密集，看来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
停车场几乎满了，人们推着购物车进进出出，脸上大多带着风暴过后的匆忙和些许疲惫，但还没有恐慌。
停好车，大卫拉着比利走进超市。自动门滑开，熟悉的冷气混合着消毒水、烤面包和生鲜区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日光灯管发出均匀明亮的光，照在整齐的货架上，给人一种暂时的、与室外狼藉隔绝的安定感。
这里仿佛是风暴中一个秩序井然的孤岛。
大卫拿了一辆购物车，把比利抱起来放在车斗前的儿童座位上。“抓紧了，小子，我们要开始采购了。”
他们先去了五金区，大卫需要手电筒、电池，或许还能找到个小发电机。
但显然来晚了一步，货架上相关商品所剩无几。
他勉强拿了两包电池和一个大手电。接着是生活用品区，然后是食品区。
他往车里放了些面包、罐头、瓶装水、不需要冷藏的香肠和饼干，足够应付几天的停电生活。
超市里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收银台前排起了长队，有些人购物车里塞得满满当当，显然准备打一场持久战。
大卫听到旁边两个中年妇女在低声交谈，语气带着不安。
“……我丈夫说，军方在湖那边的项目肯定出事了，昨晚那闪电太不正常了。”
“别瞎说，就是场大风暴。”
“但愿吧……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大卫没太在意，小镇上总是流传着各种传言。
他推着车走向生鲜区，想给比利买点水果。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
先是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短促的汽车警报声，但很快又消失了。
接着，超市里的灯光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如果不是他的敏感，几乎察觉不到。
然后，一种低沉的、非自然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持续了几秒钟，又归于沉寂。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像细小的冰碴，开始在他心底凝结。
大卫让比利坐在购物车儿童座上，和诺顿分头去拿需要的东西。他在货架间穿梭，拿了几大瓶牛奶、面包、罐头食品、手电筒电池。
经过日用品区时，他遇到了超市里一位相熟的店员，一个戴着厚眼镜的中年男人，奥利。
“德雷顿先生，”奥利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说，“你们来得还算及时，不过最好快点。听说整个镇的供电线路还不稳定，经理说可能随时会再停电，到时候就只能用手动登记了，会很麻烦。”
大卫点点头，道了声谢，心里却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他推着车往收银台走，看到那边似乎有点小骚动。
三个穿着陆军军服的年轻人走进了超市，其中那个格外英俊挺拔、被称为韦恩的士兵，正红着脸和一位漂亮的金发收银员低声说着什么。
那女收银员也脸颊微红，眼神闪烁。
看来是休假中的士兵想趁机完成人生大事。
然而，这略带浪漫的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了。一个戴着白色头盔、臂章显示是宪兵的人急匆匆走进超市，径直来到韦恩面前，低声而严肃地说了几句。
韦恩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休假显然被紧急取消了。
他懊恼地看了一眼收银员姑娘，无奈地跟着宪兵离开了。
女收银员眼中的光彩也黯淡下去。
宪兵前脚刚走。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尖锐、持久、令人心悸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小镇的相对宁静，也从超市敞开的门外传了进来！
这声音通常只在测试或极端紧急情况下才会响起！
超市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嘈杂声。
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惊慌。
“怎么回事？”
“是演习吗？”
“从来没在这个时间响过啊！”
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一个更加骇人的景象出现了。
一个老人，跌跌撞撞、满脸惊恐地从超市大门外冲了进来！
他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泥污，最可怕的是，他的鼻子和嘴角都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眼神涣散，呼吸急促，一进来就瘫软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雾！雾里面有东西！”
“它……它拖走了约翰·李！就在仓库那边！”
“雾里面有东西把约翰·李拖走了！”
“我……我能听见他的惨叫！天哪！他的惨叫！”
老人的话如同炸弹般在人群中引爆！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开来！
几乎在老人喊话的同时，一个穿着工装、看起来脾气急躁的男人，可能是出于本能的不信邪或是极度恐惧下的冲动，他大喊着：“我才不信这鬼话！我要离开这鬼地方！”然后猛地推开身边的人，朝着超市大门冲去！他想趁浓雾还没完全笼罩停车场，开车逃跑！
然而，就在他冲出大门，身影没入那片如同实体般的乳白色浓雾的下一秒——
“啊啊啊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叫，猛地从雾中传来！
清晰可闻！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
紧接着，是某种沉重的东西被拖拽的声音，迅速远去，消失在死寂的雾中。
咔咔……
吱吱……
超市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刚才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防空警报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以及人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那声惨叫和拖拽声，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
雾里……真的有东西！某种致命的东西！
“关门！快把门关上！”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离门最近的几个人，包括那个壮实的屠夫和几个男店员，连滚带爬地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将超市那沉重的金属卷帘门和玻璃门死死关上、锁紧！
卷帘门落下的刺耳摩擦声，仿佛将超市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超市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警报声和人们心脏狂跳的声音。
灯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惨白，映照着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得体、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站了出来，她的声音颤抖，但却带着一种母性的决绝：“我……我必须离开。我的两个孩子还在家里，最大的才八岁。外面越危险，我越要回去陪他们。”
她环顾四周，眼神中带着恳求：“有人……有人愿意陪我一起吗？也许我们可以开车冲出去……”
她的话让众人更加不安。刚刚才亲眼目睹了冲出雾中的惨剧，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杀！
“你疯了吗？”一个男人喊道，“你没听到刚才那声惨叫？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可是我的孩子！他们还那么小！独自在家！”妇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人群沉默着，大多数人低下了头，或移开目光。
同情归同情，但在这种未知的、瞬间致命的威胁面前，自保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大卫紧紧搂住身边的比利，儿子害怕地抓着他的衣角。
他内心挣扎，他同情这位母亲，但他更不能抛下自己的儿子去冒险。
妇女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冷漠或回避的脸，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转化为深深的绝望和愤怒。
她凄厉地诅咒道：“你们这些懦夫！我希望你们……希望你们所有人都下地狱！”
说完，她决绝地转过身，在众人复杂而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猛地推开旁边一扇未被完全锁死的侧门，身影瞬间被那浓得化不开的白色迷雾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超市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人们被困在了这里，外面是未知的、充满杀机的迷雾，内部是不断发酵的恐惧、猜疑和绝望。
没有人知道雾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资源有限，信息隔绝，希望渺茫。
就在这片混乱和恐慌达到一个高潮时，大卫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人群边缘，靠近文具货架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靠近角落的货架旁，安静地站着一个女孩。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二十岁的样子，穿着干净但款式简单的连帽衫和牛仔裤，头上有两个小小的白色头饰，额头中心有着一个黄色的小水晶，大概也是头饰。
对方容貌清秀得出奇，甚至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致感。
这座小镇的居民大卫基本上都认得出，可是他很确定，在此之前，这座小镇里绝对没有见到过这个女孩。
大概……是外地人？
与周围人们或惊恐、或焦虑、或绝望的神情截然不同，她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表情与周围所有人的惊慌失措截然不同，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冷静的观察意味。
一双异常清澈平静的眼睛，正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好奇，观察着超市里发生的一切，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她的存在，与整个环境的氛围格格不入，就像暴风眼中那一抹诡异的宁静。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与周围的歇斯底里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灾难现场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