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有治国之才,你可用他处理政务,但要记住,文官的心,不可全信。”
“蓝武,如今虽然没有军权,但威望盖世,军国大事,你要多听他的意见,但不可让他一人独大。”
“至于徐辉祖和方孝孺,他们是朕留给你的两块压舱石,是定海神针,危急之时,他们可以信任,但他们的才能,不足以让你倚为长城。”
朱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刻刀,深深地烙印在朱瞻基的心里。
最后,他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朱瞻基。
“最要紧的……是兵权。”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孙子,那双即将熄灭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你父……仁善,不重兵事,这是他的德行,也是他的弱点。”
“你做了太子之后,给朕记住!每月初一,必须亲赴京营!无论严寒酷暑,无论刮风下雨,便是病得起不来床,就是抬,也要让人抬着你去!”
“咱们朱家的江山!是靠着枪杆子,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你绝对,绝对不能忘了根!”
“记住了吗!”
朱瞻基早已泣不成声,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头。
“孙儿……孙儿记住了!”
得到这个承诺,朱棣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
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缓缓放松下来。
那双一直盯着朱瞻基的眼睛,也慢慢失去了焦点,望向了大帐的顶端,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京城。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吐出了最后一个,微不可闻的词。
“仪华,此后便要辛苦你了……。”
永乐二十三年,三月。
哈拉和林的春天,呼啸的北风,依旧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那场席卷草原的暴风雪停了,但寒意却渗入了骨髓,凝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中军大帐之内,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早已熄灭,冰冷如铁。
朱棣躺在榻上,很安静。
他已经这样安静地躺了一个多月。
从那日斡难河边的咳血,到如今,这位征伐了一生的帝王,终究是被岁月与风霜,拖垮了身躯。他任性了一辈子,临到头来,还是用一场盛大的北巡,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苍凉而又豪迈的句号。
只是这一世的他,已经有了任性的资本。
朱瞻基跪在榻前,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片空洞的麻木。
这一个月里,他彷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少年意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中被拉长,又被碾碎。
直到此刻,当太医的手指,最后一次从那再无起伏的脉搏上滑落,当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朱瞻基忽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哭。
他只是缓缓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让那刺骨的寒风,灌入帐内,也吹散了那最后一丝属于祖父的气息。
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来人。”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沉稳。
几个亲信太监和锦衣卫指挥使,快步走了进来,跪伏在地。
“传我的旨意。”
朱瞻基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帐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皇爷爷,崩了。”
“秘不发丧,大军即刻返京。”
他的话,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在场的每一个人,心脏都狠狠地抽了一下,却没有任何人敢于质疑。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不再是那个需要祖父庇护的皇太孙。
而是大明王朝,新的太子。
片刻之后,蓝武、徐辉祖、杨士奇、方孝孺四人,被同时请入了中军大帐。
帐内的陈设未变,只是那张软榻,已经空了。
朱瞻基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众人。
“三位大人,方先生。”
他转过身,手中拿着一卷早已拟好的黄绫,上面盖着鲜红的传国玉玺印章。
“这是皇爷爷殡天之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他没有让太监宣读,而是亲手将那卷黄绫,递到了蓝武的面前。
蓝武伸手接过。
展开。
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一如其主。
“诏,着凉国公蓝武,即刻起,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总领京营十二卫兵马,节制北巡回京一应事宜,钦此!”
一道简短的旨意,却字字千钧。
中军都督府左都督。
这不仅仅是一个回京之后的实质性职务。
这是兵权。
是大明最核心,最精锐的京营兵马的统帅之权。
也是朱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兑现了他对蓝武的承诺,将那把最锋利的刀,亲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更是朱瞻基作为皇太孙,下的第一道旨意。
蓝武将圣旨合上,双手奉还,而后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
“臣,遵旨。”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激动的神态,只有一份理所当然的平静。
内阁首辅杨士奇,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站着。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态,只是那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说。
这个敏感的时候,不是说任何话的时候。
但他心中那根名为不安的弦,却被狠狠地拨动了。
武人掌兵,天经地义。
可蓝武,不一样。
他不是徐辉祖这种守成的国之柱石,他是一柄开了刃,饮过血的绝世凶兵。
先帝能将他握在手中,是因为先帝本身就是天下第一的武人。
可如今……
杨士奇悄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地图前,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年轻人。
他只能在心中,发出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大军开拔。
那股因帝王病重而弥漫在军中的压抑与惶恐,在短短半日之内,便被一种铁血的纪律所取代。
蓝武再一次披上了那副熟悉的玄色铠甲。
冰冷的甲片贴在身上,带起一阵战栗,也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本能。
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翻身上马,亲自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他就是这支数万大军的定海神针。
只要那杆“蓝”字大棋还在,军队就不会乱。
这是他的自信,也是整个大军,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蓝武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从这一刻起,没有人能够再从高位上把自己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