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四章
五姐的神情仍是贮海积山一般的惊惧,她的瞳仁里映出了自己那张满是不羁的面孔,与她自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嬿婉顿了顿,似乎有些明白她心惊的来源了。
在自己眼中,进忠无论作出什么样的表现都是极为可爱的,但在五姐眼中很显然是另一番光景。
“妹妹,可咱们进养心殿前刚刚才得罪了进忠,”五姐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紧紧抓着她的手压低嗓音道:“我觉着他从对皇阿玛的决策提出质疑开始就没怀好意,他嘴上说的是身强体壮者可能会对咱们造成伤害,可实际焉知他是不是存足了要随我们去并整治我们的心思故意这么说的。”
“他没这胆子整治咱们的,你尽管放心,”嬿婉不知该何从辩起,但先柔声安抚她道:“他顶天了也就是一个有些奸邪的奴才,但伺候皇阿玛伺候得好,又费尽心思帮皇阿玛出谋划策讨他高兴以求恩宠。他不过一个太监,拢共就这点本事,逃出宫去能以什么营生?怎可能为了趁一时之快不要自己的小命?”
“一个时辰…”五姐松开了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像是鼓足了十分的勇气,忽而又满目忧虑道:“妹妹,我怎么看都觉着他对你的眼神很怪异,但这样口说无凭的事咱们不可能去说给皇阿玛听,否则就是徒惹他的责骂…总之你千万要自己当心,别多与那个太监接触。”
自己与进忠眉来眼去到底是被五姐看出来了,此刻她最庆幸的是五姐生性软弱,绝非自己一朝一夕凭几句话就可改变的事。她继续佯装着一贯的轻蔑神色,嘀咕了句:“太监都这样,见个女子就色眯眯的,只不过有的太监表现在面上,有的太监憋在心里。咱们能躲则躲吧,只不过养心殿这一关是真避不过了。”
“我倒没什么,很快就要像四姐一样嫁出去了,除非年节回宫,平常与宫里形形色色的内监本不会再有接触。只是妹妹你,在宫里没什么同伴…”嬿婉懂五姐隐晦言表的意思,差不多约是她一离宫,自己就有可能因势单力薄而越发被进忠惦记上。从她个人的观感出发,这绝对是荒唐可笑的倒反天罡一举,但五姐极度的惶惧不安让她再也没了一丝一毫揶揄的念头。
“无事,我性子烈,自己一人也能周旋,姐姐尽管放心吧。”于是,她带着几分郑重承诺的语气对五姐说道。
五姐勉强地笑了笑,与她分别后,她见得五姐落寞的身影被赤红色的夕阳扯得很长,像一条丝丝缕缕的血影贴合在地上,随其行走的动作,血影被撕裂成一颗颗异状的红色光斑。仿若有什么东西被渐渐消耗完毕终究成了齑粉一般,她的掠影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下学后承淇正准备悠然自得地回去翻些闲书看,就听承泽临时起意说他们弟兄三人该出宫去寻个酒楼小聚一席。
的确好些日子没去宫外用晚膳了,承瀚附和了他两句。承淇想着也没什么不好,便把翻闲书的兴致丢在了脑后,打算和他俩一道去热闹热闹。
三人来到马房说明来意,很快就有管事的太监依言帮他们备车轿。正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承淇突然瞅见全寿走了过来。
“明日巳时五公主和十公主要出宫探望四公主,你们备好马车,唤一个技艺娴熟的赶车太监驾着去神武门前等候,再另安排轿辇将二位公主从她们宫内接去神武门。”听闻全寿提到十公主,承淇不免下意识地凑了过去。
“全公公,这是不是还得传唤两个侍卫跟着?公主出宫还是谨慎点好。”
“万岁爷也考虑到了安全问题,所以让进忠跟着,但没准允拨侍卫同去,奴才也不好擅作主张。”
原来皇阿玛的意思是五公主和十公主出宫探看四公主不够安全,需得由十额驸随行守卫,但考虑到十额驸不会赶车,所以还得带一个精于赶车的公公。承淇险些被脑中冒出的荒唐念头憋笑憋得满面通红,他抿紧嘴唇直颔首,又挤出一句:“甚好,进忠公公办事牢靠,定能把这趟差当得妥帖。”
全寿笑了笑,走开了,承淇却还在浮想联翩。原来上回进忠说他不会的事相当多并不是蒙骗自己,可十妹有出行的需求,进忠怎能真的不会赶车,他想着想着又觉着自己难得揪住了一个可以取笑进忠的话头。
此处的管事太监谨慎起见还是把几个正处壮年经验丰富的赶车太监叫了出来,让全寿自行拣择。全寿询问了一番他们的资历,尽职尽责地挑好了他考量中最合适的人选。
十额驸不会赶车似乎不那么好笑了,承淇瞥见那清一色经过常年风吹日晒而面孔粗糙黝黑的太监,想到让进忠撂下养心殿的本职工作甚至他业余所喜好、擅长的璧坐玑驰的诗文来勤习旁的差事压根就是强人所难。更何况他或许还能反诘一句“淇公子想必也不会赶车”,自己就彻底哑口无言了。
他们的车马已备好,承淇随在两位兄长身后踩着脚踏走进了厢内。出了紫禁城,望着窗间风光向后飞驰,而两位兄长则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却夸张地笑作一团。他蓦然又有些感慨自己其实也并非特别想与他们相聚于哄闹的宴席,只是习惯使然,亦或是还有些眷恋幼时亲密无间的相处。除去这些,自己对他们的亲近程度,可能都已不及因十妹的缘故对自己推心置腹的进忠,更不及宫外几位与自己意趣相投多年的友人。
临下值时,全寿见进忠立在旁边,忽然想到明日的行程也得向他知会清楚,就招手示意他过来。
“进忠,明日的马车是在神武门外等候,之前是先由轿辇将二位公主送去神武门,不必公主们自行行走,你直接去神武门还是随公主们一道过去都可以。只是我从马房回来时忘记再绕去两宫分别与二位公主说一声了,她们可别提早走去了其他大门,还好现如今时辰不算太晚,我得派人去通知到位。”
“好,我都记下了,干脆就由我去通知吧,我去完延禧宫和永寿宫刚好消消食回他坦睡下,也省得全总管您再去寻散差太监。”又是凭空掉下一个与公主见面且不怕被巡夜的宫人看见的机会,他自然要竭力争取。
全寿同意了,他走出养心殿时感到猎猎的朔风都轻柔了许多,打在身上不觉丝毫的凉意,滚烫如沸水的喜兴自心底向着四肢百骸一股一股地漫延。
承敏对他无甚表情地道了声“知道了”,紧接着就轻声吩咐宫人照例给他碎银、送他出去。他对承敏本就全无所谓,因而腿脚格外麻利地往永寿宫去了。
推门进殿,第一瞬即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在啃吃栗子糕的公主,慈文和春婵皆不在堂间。
“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呲溜一下就钻进来了?”自己嘴边沾满碎屑,她能感觉得到,只是身边暂无旁人,所以她懒得去在意。谁料进忠来得跟一卷羊角风似的,她连垂首擦拭都来不及,只得丢下栗子糕一壁嚷嚷着一壁掩住嘴巴。
“是嬿婉给了我自由出没的特权,我当然得用起来。”话是这么说,但他瞅得旁边的茶几上搁着一条手绢,便赶忙抓起来,别过头去表示不看公主的窘样,脚下磕磕绊绊地向她靠近,小心翼翼将绢子递向她谄媚道:“公主难堪至此,奴才心里也不好受呢。只可惜您正满嘴渣子局促得紧,见了奴才目不转睛的猥琐样儿非得急着抽打不可,奴才有自知之明,这就把脸转一边儿去。”
进忠已把一个油腻腻的好色太监演得入木三分了,光是听他的言辞她都已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绢子,胡乱抹了抹自己的嘴唇,又扬手轻轻丢至他的衣襟前,骄矜道:“搁回原处,你坐本宫身边来。”
“奴才遵命。”他双手捧住,依言放好,复而奴颜婢膝地挪步过来。她让开了少许空间,待进忠坐下后轻巧地倾身攀住他的身子。
“当奴才当够了么?养心殿的开心果?”眼见进忠温柔一笑,恢复了那副松风水月的朗俊之态,她忽而有意逗弄他,便窃窃地开了口。
养心殿的开心果分明是她皇阿玛,那一小团蜷缩在皇上鼻孔下呼之欲出的莹透黏涕瞬时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噗嗤一声笑得东倒西歪,又不便向她解释自己在笑什么,毕竟以利口巧辞?公然侮辱其父似乎有些过于猖狂。
“你怎么一见我就笑成了癫子?我有这么好笑?”嬿婉一门心思地拍打他的脊背,既是调戏,也是防止他笑得直咳嗽。
“不不不,嬿婉不好笑,是我自己好笑。”公主必不能与好笑扯上关联,称皇上好笑他又说不出口,所以片刻的权衡后他觉着也只能佯装垂头丧气地自认了。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可想而知养心殿里天天跟唱大戏似的,你还真是辛苦,其实我也觉着怪好笑的…”嬿婉止了动作,倚在他身上还不到半瞬,就倏然想起来问他:“你一定饿了吧?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嬿婉你…”他本能地指着公主,心里有种无由的错觉——她总觉着自己是条饥肠辘辘的哀犬以至急需投食。这还是自从自己被她一簪一绳处死的那日起的头,发展到现今几乎成了她见自己一面就想着要喂自己吃东西一回。
“你是要把我当一个时辰不往槽里投糠就要饿得呼哧拱门的大肥彘喂么?若有一日我成了二彘,你可别拎着我的耳朵撵我出去…”他难得哼了一声,对公主翻出个白眼,趁她还未笑得倒下之际又补充道:“不,待到那时我定是肥头大耳到了你扯来扯去仍纹丝不动的程度,你想撵也撵不了我。”
“我这…这不是怕你吃不饱么…”嬿婉笑得歪在一旁直捶坐榻,略平复了心情后,一掌拍在他肩侧说道:“我总不能是想毒你吧?净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
“你还有好心呢…”他想阴阳怪气地边说边瞥她,奈何一见她佯装恼怒的样子就止不住笑,也很快便被她戏谑了回来:“确实,本宫对谁好心都不能对你这贱奴才好心,你说是不是?”
“自然是…”他满面堆着谄笑,不曾想公主捏起剩下的最后一块栗子糕直截了当堵入了他的嘴里。
“你都说我没安好心了,我怎能不坐实呢?”她对进忠的麻痹大意展现出一抹情理之中一般的认可,幽幽说道:“哎,我知道你想吐出来,可我只打算给你两个选项,要么全吃下去,要么与我一人一半。”
他像只小狗似的不上不下地叼着那块栗子糕,闻言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若选后者可不成了自己咬下一口剩下的归她吃?他当然做不出这种事,遂忍气吞声地全嚼咽下去了。
“没撑着吧?”公主还是很关心他的,见状连忙柔声询问。
着实有些撑,但他见了她殷勤的目光又不忍抱怨了,当即略带委屈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蒙我说你不饿!”其实她由此表情猜到进忠真的用过晚膳了,但她非要装怄气,狠狠一拍坐榻,忍了一瞬,然后当即被目瞪口呆状的进忠逗得忍俊不禁。
“没天理了,小狗不是饿着就是撑着。”他看样子还挺满意自己无意间唤顺口了的这个绰号,竟歪着脑袋托着腮蔫蔫地问,只是眸中飞扬的神采已将他的喜悦尽数显现。
她懒得与他纠结在小狗饿或是饱的话题上,毕竟他横竖已吃完了栗子糕。她慵懒地伸手抚了抚进忠的脑门,嘀咕了句:“我说小狗是什么样,小狗就是什么样。”
他当即扬唇幸福地展笑,她靠回到他身上,睨着他问:“小狗,你这趟过来是寻了什么借口?外头巡夜的人可多了。”
“并不是借口,是我真有话要来永寿宫传呢。”被公主一路打岔,此刻他才想起自己赶来的目的,赶忙欠身凑近她的耳畔将全寿的安排与她分说。
“明儿你直接去神武门吧,别来接我了,也别去勉为其难地接我五姐。”公主的面庞浮出浅淡的长春色,恰似花叶繁茂的撒金碧桃,他一望便知她大概率满脑子都是明日外出时如何伺机逗弄自己的遐想。
“嬿婉,我得与你约法三章,”于是,他无奈地干笑了下,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引起公主的注意力:“一,不可以设法靠近我的周身三尺之内;二,不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三,绝对不可以试图拉我的袖子或者摸我的手,养心殿门口你猛一伸手简直快把我吓懵了。”
“谁要摸你了,本宫那是想给你瞧一眼指头上的愈合情况安你的心,什么自作多情的东西!”嬿婉不由分说就争辩起来,别过头去佯装不搭理他。
“我…奴才…”他被噎得一时思绪紊乱,闭目咬牙道:“行,就当您不欲触碰奴才,那您记得明日也与今日在养心殿时一样对奴才满心厌恶,别把奴才当…”
“哦?当什么?”见她不怀好意地坏笑着重新凑过来,他当即绝望地回过神,发觉自己一时冲动,险些将那个令他难堪又喜悦的称呼脱口而出了。
“当…当哥哥。”他讪然一笑,大喇喇地搪塞道,又忍着羞愤得垂首吁了口气。
“放心,我绝不会把你当哥哥的。”她还火上浇油添了一句,他彻底地蔫了,喃喃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