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章
“那你可得用心去整治他,”嬿婉听得他立下的“军令状”,顺口揶揄道:“澜翠亲眼看着他能被粪吓昏过去,可见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别闹了半天他勾当不了我的内宅,反倒成了内宅勾当他王蟾。”
“不至于不至于,若我实在修理不好他,也不会强行带他来永寿宫在你面前丢人现眼的。”进忠忍笑连连摆手道。
其实她看得明白,进忠对那所谓的王蟾还挺有信心的。她倒不是真想极力与其唱反调,只不过瞧着他言之凿凿的模样颇为有趣,总禁不住想揪着这个话题再论一论。
“就是,你可别把什么脏的臭的稀烂的都往这儿塞,那咱们的永寿宫成了什么了…”她一手掩着鼻子,另一手可劲儿扇了几下风,又瞥目作鄙夷状。
公主一提“脏臭”,他就相当合乎情理地想到了王蟾那日浸泡在腥臭呕吐物中的骇人场面,登时险些咋舌,再思及自己为此施了大力浣洗多遍的蟒袍,真是一度让他有口难言。
望着公主有意无意用口型悄悄比出的“粪塘”二字,他忍无可忍地大笑道:“你爱在这座黏腻熏人的永寿宫里泡着便泡着呗,何苦非拉扯上我?”
“那敢情好,”她秀眉一拧,又是一脚蹬了过来,这回踹在了他的角靴上,阴恻恻道:“下回我定要让春婵代行管家嬷嬷之职,提溜着你的耳朵狠狠将你撵出去,再配上一顿结结实实的棒打。”
他脑中真有倏地一瞬显映出了自己立在她的宅邸前被春婵变着花样刁难的场面,他轻嗤了一声,将袅袅云烟般的丝缕愁绪掩下,仍旧大笑:“你或有所不知,前朝的管家嬷嬷阻拦驸马都是为了银钱罢了…你大可放心,我会使足了银子收买她的,叫她囫囵个儿落在钱财堆里,看她还情不情愿拦我。”
“那不一定呢,她可是我的春婵…”进忠难得大喇喇地认下这个不切实际却是她最渴盼他成为的身份,她枯涸的心似有了淙淙涧水的滋润,真假参半的笑也更贴近了真的一侧。她微微摇首兴叹道:“得了,我知道你是‘德财兼备’的典范,别一个劲儿露财了。”
他还真不是露财的意思,正要委屈辩驳,忽见她眼中闪烁起了分外狡黠的光芒。
“你是不是挖苦我?”他反应得也快,立马抬手凑近她的鼻尖一指。
“哪有?我是夸你呢,你德行出众是大家有目共睹之事,至于‘财’么,你的孙哥哥不就是你最大的财?”嬿婉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眼见他面色都变了,双目差点翻过去,她又补充道:“嗯…或许‘最大的财’不准确,应是‘最肥大的财’。”
“你开心就好。”猪皮冻一般的质感萦绕在他心中,令他起了粟栗,他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恍惚间往春婵的房门处一瞟,见得那扇门又开了一条细缝。
“别笑别笑,春婵又要钻出来捉咱俩了。”他在刹那间止了笑,手向公主一拂,又对着那方向指了指。
他提醒得及时,嬿婉也目睹了门的轻微开合,她抿唇一息,颔首低声道:“好,我屏着点儿,你也是。”
此刻二人皆睁大双眼相望而无言,门不一会儿就又悄然阖上,还是嬿婉先捱不住,垂首窸窸窣窣地窃笑。尤其是越见进忠肃然,她越是觉着有趣得紧。
“你皇阿玛有没有暗示过打算何时给永寿宫配备新的宫女?我得设法把澜翠塞进来,若是暂时不行,我就把她先送四执库去。”进忠脑中还是有正事的,他思虑一番后轻拍着她的肩膀问起。
“皇阿玛还真提过,可我担心一旦内务府随意调人进来我俩就不能相会了,所以请额娘寻好由头搪塞了过去,如今‘翻供’得太快…似乎不大合适?”闻此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进忠。
“确实不可,这样吧,待你额娘位份更高些咱们再做打算,你先不要去轻易提起。”他沉吟半瞬,到底庆幸留好了四执库这条后路。
“你怎么这么执着于给永寿宫安插人手?又是王蟾又是澜翠的,嫌我这儿太冷清不成?”她颔了首,眼见进忠一时不再言语,遂拐着弯儿逗他。
“我不好说现如今你这儿算不算冷清,但若是有了他俩,永寿宫一定会热闹好几倍。”他的话激起了嬿婉的好奇心,她连声问道:“为何?”
“澜翠和王蟾可是活生生一对卧龙凤雏,皆是让我惊叹不已的人才呢。”他想起那两人一个一身粪一个一身呕吐物,一个赛一个的臭不可闻,险些又要笑出声。
“你别总卖关子!”嬿婉见他喜形于色的模样就知又有好戏听了,但她仍赶在他继续言说之前伸手一挑他的下巴,佯装呵斥道。
“一个不确定有没有被王蟾看见下药问我怎么办,一个不确定会不会被澜翠误解栽赃也问我怎么办,可我又不在当场,哪知发生了什么…你说他俩的脑仁里头稀奇不稀奇?”他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放下,言毕后还嫌弃地咂了咂嘴。
“那…那是因为你美名在外,他们信得过你,”许是他的语气太谐谑,嬿婉无厘头地笑起来,又尽力诚恳道:“毕竟你是顶大的菩萨,一时怕归怕,求还是要求的。”
“得了吧,我也怕了他俩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一吐为快:“澜翠身上全是粪,你应该见过了,我就不多言了。可王蟾身上…我真是精神都快崩塌了,恶心得想起来就要作呕。”
“还有什么能比一身粪可怖?更稀的粪汤?”显然她就是想通过抬杠来引他发笑,他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不,是王蟾呕出来的污秽稀稀落落地挂了他满身。听说他从那日送膳被吓着起就一直在边发烧边呕吐,他屋里的同伴都受不住逃光了。我目睹了他被拖去慎刑司,入了夜又特意去慎刑司责问他,他受了刑越发吐得一塌糊涂,我明明没碰着他都沾满了一身馊味。连着两日洗刷蟒袍…我人都快洗疯了,但总觉得自己身上和他坦里都还是有沤上去驱不掉的味儿。”
“你果真没安好心,打着歪主意要把又脏又臭的人硬往咱们宫里送!仔细我连你也一块撵了,你与王蟾好好做伴去吧!”她伏在他身上笑个不停,又忍不住抬首咬牙就骂,一壁骂着还一壁用手心胡乱地拍打他。他想辩解,可又觉得她此论着实有理,只好无言狂笑。
“罢了,你这趟过来身上不臭,今夜姑且就不撵你了。”公主忽然环抱住了他的身躯,装模作样地嗅了嗅,又趁他怔神的半瞬将头埋至他的领口附近,鼻尖紧贴着他的脖颈吸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地一颤,转睛对上了她明亮似琉璃盏的眼眸。
进忠对王蟾怕是一见如故甚至相见恨晚,聊得相当热络了,否则也不会如此执着于把王蟾送来。她心里门儿清,加之对进忠的眼光还是很笃信的,所以话虽如此,实则心里早已没了反感。她将头稍稍偏过,斜睨着进忠道:“王蟾应该还不错,我勉为其难接受了,请他来当个逗乐的活宝也不亏嘛。”
“哎,这就对了,奴才遵命。”其实把王蟾带回永寿宫于他而言占了相当大一部分的私心。他不便解释,只好作出低眉顺眼的模样,又悄摸抬首仰视她了一瞬,结果被她拂手一掸,还扯着他的袖子不耐烦地斥道:“下贱东西,把你的脏爪子拿开!”
?简直是逆理违天,他的两只袖边皆被她以虎口拽得死死的,他想逃都逃不开。眼见她的指尖又要碰着自己的衣料了,他瞥视了两下毫不起作用,便只能“诶”出了声。
她瞬时松手,正襟危坐着目视他,小声道:“可不许随意出杂音了哈,我才没有举止不端,不端的是你。”
他的双手还举在半空中,自然不好反驳她,遂偃旗息鼓,只轻轻摇首:“也不知是谁方才保证不让我返工重新上药的。”
“现如今早就干透了,”她哼了一声,又语笑嫣然道:“我忽然想到个王蟾的优点。”
“什么优点?”他自然满腹好奇。
“命大,不容易死,”她眼波一转,勾着唇角道:“他昏迷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居然没有窒息而死,可想而知他的气管有多阔,怕是被卡个喉咙都能活蹦乱跳。”
这还真是个他所没有的“优点”,虽说公主之言细想确有几分道理,但他无端地联想到了自己,笑着颔首:“也是,你想得还挺刁钻。”
“对了,澜翠有没有一个叫赵九霄的侍卫朋友?”后来,他们又聊了些零碎的事,进忠忽然想起这一茬。
一听到侍卫她就立时毛骨悚然,原先的笑意僵在面上,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缩。
这个名字她很熟悉,像是在梦中有听到过,但她不能完全肯定。反倒是“侍卫”二字如龇牙流涎的鬣狗般追咬着她的心神不放,她本能地靠向进忠的身侧,目光直愣着盯向地面,瞳孔微微放大。
“没有,她从未提过,”进忠慌乱地俯身去望自己,她挤出些许笑容摇首,又竭力平复心情,沉声道:“你以后尽量不要对我提到侍卫,我不知怎的一听到这字眼就心慌手抖,我明知我与他们没有过仇怨,但就是莫名地害怕,几乎怕到了骨子里。”
这回当真是无心之失,他没有一丝一毫想往凌云彻身上引,却得到了她万分惊惧下的坦白。回想起自己屡屡迂回着用侍卫二字来呛她,进忠已是悔不当初,他将她拥在怀里安抚,又恳切道:“再也不提了,我发誓…”
“天色这么晚,该就寝了,你可不可以留下陪我在床榻边呆一会儿,待我入了眠再离去?”他的臂弯确能抚慰她的心绪,借着这个机遇,她横了心,仍旧作出胆战心惊状依偎在他怀里,嗫嚅着提出了这道非分的请求。
“我夜间独自一人在房中躺卧时,总会回忆起漫天的火光和余常在焦黑的影子。”她并未说谎,进忠也从她凝如死潭的双目察出了她着实在为此忧扰不休。
自己横竖都是一再越界,自己作祟已久的龌龊心思似桨,她的初起懵懂和往后真心似帆,共同载着这艘欲念的船只驶向了幽暗的不归路。他的理智刚敌过感性,促使着他急欲张口婉拒,却恍然间就见得了她尽在不言中的眼神。似曾经他在御花园中急得跑歪了帽冠才寻到她、她抱住求生浮木一样紧紧抓握住他的手时一般,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强忍着拒绝。
所以又是妥协,他为了她妥协了太多次,从前世持续到今生,却不知还有机会再为她妥协多少次,许是还有数十数百,又许是已屈指可数。
“好,不过我有个要求,”他只能尽可能地平复心神,作出这个让她今后若有一日可免于悔恨怨恼的决定:“你先回房卸珠花更寝衣,而后躺卧时用被覆好身子,约一刻钟后我再进来。”
她嗤地一声笑起来,连连应着“好”,却在他松开自己的那一刻尽量移开自己的视线,避免被他看出乍现须臾的泪意。
现有那名四额驸的秉性本就让她又忧心又憎恨,又有进忠的言行反复让她作出对比,她在一刹那几乎已对自己未来皇阿玛会指婚的夫婿恨之入骨。虽还不知是谁,但她根本无法抑制自己迁怒的情绪,这一切的源头皆是因她见过了最耀眼的晷景,他人哪怕仅是稍有瑕疵她都无法去强迫自己忍耐。
今日应尽情欢颜才是,行至卧房门口,她已彻底地冷静了下来,缓缓旋身朝后望去,见得进忠漾着一抹浅笑向自己的背影注目。
“进忠,过来,”她尽量语气骄矜地出言,又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到本宫身边来,本宫有话要对你说。”
他俯首帖耳地碎步而来,腰也微微弯下,俨然像个恪守规矩又忠心耿耿的奴才,甚至连原本清冷俊逸的容色都变得谄媚了起来。
“公主,您要吩咐奴才做些什么?”他眨巴着眼睛,恭顺中掺杂一丝企盼地抬首望她。
“凑近些。”她高高扬起一只手掌,故意让他误以为自己要诱他作出冒犯的举止再动手教训他。
他并无一丝犹豫,闻言就立马照做,甚至还扯起唇角强行作出了自己预想中该是猥琐无比的表情去配合她,只待她的掌掴甩向自己。
她知道进忠心下欲如何表现,但可惜他连扮都不像,面上浮着彤霞,尴尬得以至唇瓣抖得厉害,倒像是受了自己的闲气,满腹委屈无处可倾诉。
公主蓦地振袖抱向自己,令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视线触及她清澈的眸光,他本能地轻抚在她的脊背上,又语无伦次地揶揄她:“你与我一样,也是突如其来的…”
“不就是主子样儿么,”她帮着接了口,怔了半瞬组织好措辞后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我说两句有些矫情又或为时尚早的话…”
他下意识地微微一颔首,闻得她竭力平静得近乎淡漠地絮语:“与你相处的所有时刻组成了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虽然不知何时会戛然而止,但必然过一日少一日。我如今想得很明白了,我得把握住所有我能够封入记忆深处的良辰美时,因为我大抵是需要靠反复咀嚼这一段岁月来度过漫长的余生的。”
霏微?的水汽在他眼中凝结成莹洁晶光的细碎水玉,含在眼眶中悬悬欲坠。他稍势仰首将翻涌的情绪尽量抑回几分,见得她已松手立在了自己面前眴目而笑。
他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哽得厉害,一时没能发出声音,他便唯有向她扬唇颔首一息,将无法言表的感情皆汇入这份笑意之间。
她未再停留,旋身径直走入卧房,也如他所愿将门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