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陆羽茶室。
这是一家开了快八十多年的老茶楼,三层小楼,木质窗框,青砖墙面,门口挂着红底金字的招牌。
里面是传统粤式装修,红木桌椅,镂空屏风,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
空气里飘着茶香和点心的香味,偶尔传来粤语交谈的声音,语调轻缓。
杨鸣和岳父坐在靠窗的位置。
桌上摆着一壶普洱,几碟点心:虾饺、烧卖、叉烧包、马蹄糕。
赵老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穿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坐姿端正,气质温和但自带威严。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慢慢喝了一口。
“这茶还是老味道。”他说,“二十多年前我来过一次,那时候还在任上,来香江考察。当时就有人带我来这里喝茶。”
杨鸣也端起茶杯:“爸,以前经常来香江?”
“不算经常。”赵老说,“就来过几次,都是公务。那时候内地和香江的交流还不像现在这么频繁,来一次都要走很多程序。”
他放下茶杯,夹了块马蹄糕。
“现在方便多了,想来就来。”他笑了笑,“华玲说你在这边买了房子?”
“嗯,前几天刚弄好。”
赵老点点头:“香江这个城市,我年轻的时候就很向往。繁华,国际化,机会多。”
他顿了顿。
“不过住久了,还是会想家。”
杨鸣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赵老问:“你接下来,是不是准备定居香江?”
杨鸣摇摇头。
“不会,相比香江,我更喜欢国内,特别是川渝。”
“哦?”赵老抬眼看他。
“香江是个好地方,但终归不是家。等彻底安稳下来,我想长居川渝。”
赵老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华玲听到这话,会很高兴。”
“她一直想回去。”杨鸣说,“只是这几年确实抽不开身。”
“我理解。”赵老说,“做事业,总要有所牺牲。”
他夹了个虾饺,慢慢咀嚼,然后又问:“那你们俩,有没有考虑过要个孩子?”
杨鸣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想过。
或者说,他想过,但没有认真想。
赵老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杨鸣放下茶杯。
“说实话,我还没考虑成熟。现在时机……还不够。”
“时机?”赵老笑了笑,“你是觉得还不够安稳?”
杨鸣点点头。
“嗯,还有些事没完全解决。等解决了,会认真考虑这件事。”
赵老没有追问,只是说:“也对,事业要紧。不过话说回来,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想着等一切都完美了再去做什么。有些事,做了才会完美。”
杨鸣听出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等今年年底,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和华玲认真商量这件事。”
“嗯。”
赵老端起茶壶,给杨鸣续了杯茶。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家常,说起滇南的天气,说起江城的变化,说起川渝的美食。
聊了十几分钟,赵老把话题转了回来。
“华玲跟我提过,你最近在为一个人困惑。叫刘特作?”
杨鸣点点头。
“嗯,这个人……有点看不透。”
“怎么说?”
“他对我很好。”杨鸣说,“借钱给我,利息很低。投资我的公司,条件很宽松。介绍资源给我,从不要回报。表面上看,他就是个慷慨的合作伙伴。”
“但你觉得不对?”
“嗯。我总觉得,他一定有目的,只是我还没看出来。”
赵老放下茶杯,靠在椅背上。
“你这个感觉,是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杨鸣看着他。
赵老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您说。”
赵老端起茶杯,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像是在回忆。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有个商人,姓吴,做地产的,很有钱。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我,送些茶叶、字画,都不是贵重的东西,但很用心。”
杨鸣没说话,认真听着。
“有一次,我家里装修,他知道了,主动说认识一个设计师,可以帮忙介绍。我当时觉得他是好意,就答应了。结果设计师来了,做得确实不错,而且坚决不收钱,说是大家都是朋友。”
赵老顿了顿。
“后来逢年过节,他还是会来,每次都带点东西,茶叶、特产、工艺品。我当时想,这人不错,懂分寸,不送贵重的,只是表达心意。”
“后来呢?”杨鸣问。
“大概过了两年,他突然来找我,说他有个地产项目,需要一块地。他拿了很厚一叠材料,说项目对地方经济有多大贡献,能带动多少就业,能增加多少税收。”
杨鸣明白了。
“他终于露出目的了。”
赵老点头:“那块地在市中心,很值钱,但按规定是不能批给他的。他知道这一点,所以前两年一直在铺垫,让我觉得他是个懂分寸、不贪心的人。等关系到位了,再提要求。”
“您当时怎么处理的?”
“我拒绝了。”赵老说,“我跟他说,这块地按规定不能批,我帮不了。他当时脸色就变了,但还是客气地说理解,然后就走了。”
“后来呢?”
“后来,他再也没来过。”赵老笑了笑,“那些茶叶、字画、设计费,都成了沉没成本。”
杨鸣沉默了。
赵老继续说:“他从一开始就有目的。那些好,都是铺垫。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我对他放松警惕,等我觉得欠他人情,然后提出要求。”
他看着杨鸣。
“你现在遇到的,可能也是这种情况。”
杨鸣点点头。
“我也这么怀疑。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不着急。”赵老说,“他一定会露出来的。这种人,前期铺垫得越多,后期的要求就越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赵老顿了顿:“而且你要做好准备,以防他要的太多。”
杨鸣知道岳父说得对。
刘特作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表面上都是好意,但实际上都在给他挖坑。
等坑挖得够深,他就会提出真正的要求。
到那时,杨鸣很难拒绝,或者说无法拒绝。
赵老看着他,慢慢说:“《道德经》里有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杨鸣抬头看着他。
“想要从别人那里拿走什么,就要先给他什么。”赵老说,“你这个朋友,应该深谙此道。”
杨鸣点点头,没说话。
赵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你已经察觉到了,就说明你还有主动权。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应对了。”
“您有什么建议吗?”
“两个办法。第一,提前还清他的好处。把借的钱还了,把他的投资稀释掉,断掉他的筹码。”
“但这样可能会两败俱伤。”杨鸣说。
“对。所以还有第二个办法。”
“什么办法?”
“顺着他。等他暴露自己的目的,然后再想办法化解。”
杨鸣想了想。
“您觉得哪个办法更好?”
赵老笑了笑。
“这要看你自己的判断。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没有标准答案。”
他放下茶杯。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
“什么?”
“无论你选哪个办法,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种人,一旦翻脸,手段不会太干净。”
杨鸣点点头。
“我明白。”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窗外是中环的街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茶室里还是那么安静,茶香缭绕,偶尔传来几句粤语交谈。
过了一会儿,赵老起身。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华玲还在家里等着。”
“好。”
杨鸣也站起来,两人一起走出茶室。
外面阳光刺眼,杨鸣戴上墨镜。
赵老走在他旁边,步伐缓慢但稳健。
“小杨。”他突然说。
“嗯?”
“华玲跟了你,我很放心。你是个有担当的人。”
杨鸣没说话。
“但你也要记住。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想着自己扛。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该求助就求助。”
杨鸣点点头。
“我会的。”
“好。”赵老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家。”
两人上了车,驶离中环。
车里,杨鸣脑子里都是那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刘特作给了他这么多,一定是想从他这里拿走什么。
但到底是什么?
他还不知道。
但他知道,答案快要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