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家属院三号别墅的夜晚,总比别处更沉几分。
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线拢在深灰色的布艺沙发周围,将沈青云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靠在沙发上,膝头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江阳发来的清化案件调查报告,密密麻麻的文字间,还穿插着林晓雨和方杰的询问笔录截图。
江阳做得细致,连两人陈述时的神态备注都写得清清楚楚:“林晓雨叙述时多次哽咽,手指攥紧衣角,提及尾随、暴力的时候身体微颤”
“方杰回答时眼神躲闪,反复强调她是自愿的,对细节描述前后矛盾”。
茶几上摆着半杯凉透的普洱茶,杯壁凝着水珠,旁边散落着几张光明纺织厂的案情摘要,沈青云原本是想趁深夜理一理这两件事的头绪,没成想江阳的报告一发来,他的注意力就全被拽进了清化的迷局里。
最初看到“方东来侄子涉嫌强奸”的时候,沈青云的第一反应是震怒。
他太清楚方东来的分量了,不仅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公安厅长,更是汉东政法改革的关键棋子,要是他的亲属出了这种事,不管有没有牵连,都会被对手抓住把柄,轻则动摇方东来的威信,重则让整个政法系统的改革节奏乱掉。
可是当他逐字逐句看完林晓雨的陈述,心里又泛起一阵同情:一个年轻女孩,在酒吧被陌生男子尾随、施暴,报案后还无人理会,换作谁都会绝望。
但这份同情,在他翻到笔录末尾的时候,渐渐被刑警生涯养成的审慎压了下去。
平板电脑的光映在他眼底,他手指停在林晓雨的一句话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会用自己的清白诬陷别人”,这句话被江阳用红色标注了出来,旁边还附了一句备注:“林晓雨说此话时,语气格外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强调”。
“刻意……”
沈青云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不自觉地皱紧。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推开一条窗缝,夜风带着暮春的凉意涌进来,吹得窗纱轻轻晃动。
窗外的玉兰花树早已谢尽了花瓣,光秃秃的枝桠在路灯下映出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此刻案情里的疑点。
他想起自己在基层当刑警的那些年,办过不下几十起性侵案。
有真真切切的受害者,哭得撕心裂肺,连细节都记不清,只知道重复“他伤害我”。
也有过几次特殊的情况,比如有女孩因为感情纠纷,或者想索要赔偿,把自愿的亲密关系说成强奸,甚至有人会提前设计“证据”,就为了让对方身败名裂。
那些女孩,也都曾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可最后查出来的真相,往往比想象中复杂。
“不是不信你,是不能只凭一句话定案。”
沈青云对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了一句。
像是在跟林晓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许久之后,他重新坐回沙发,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反复对比林晓雨和方杰的笔录:林晓雨说“不认识方杰,被尾随回家”,方杰说“林晓雨在酒吧主动搭话,约他回家”。
林晓雨说“全程反抗,呼救无人应”,方杰说“她主动说喜欢强硬,没有反抗”。
双方的陈述完全对立,更关键的是,没有任何第三方证人。
酒吧的监控只拍到两人先后离开,没拍到是否搭话。
林晓雨家住在老小区,没有楼道监控,邻居对于呼救声也是众说纷纭。
现场勘查没有发现明显的打斗痕迹,只有林晓雨身上有几处轻微的擦伤,方杰说是“玩闹时弄的”,林晓雨说是“反抗时被弄伤的”。
沈青云揉了揉眉心,心里升起一个更让他不安的念头:如果这不是一起简单的性侵案,而是有人故意设的局呢?
方东来刚上任不久,赵玉明和文春林那边一直盯着他的把柄,要是有人利用一个女孩,故意设计方杰,再通过“报案后无罪释放”的环节,把脏水泼到方东来身上,说他利用职权包庇亲属,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仅方东来会倒台,自己这个推荐人也会被牵连,汉东的政法改革更是会功亏一篑。
“必须查清楚,林晓雨到底有没有问题。”
沈青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唐国富的电话。这个时间,唐国富大概率还在省纪委加班,光明纺织厂的案子刚有眉目,他肯定舍不得休息。
………………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通,听筒里传来唐国富略带疲惫却依旧清晰的声音,背景里还能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沈书记,这么晚还没休息,是有急事?”
“国富同志,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沈青云的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却没绕圈子,而是直接说道:“清化市那个案子的情况,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刚看完初步的调查报告,正准备明天跟你说。”
唐国富的声音顿了顿,开口说道:“情况有点棘手啊,双方各执一词,都没有没实证。方杰被释放的理由是证据不足,清化市局那边说是按程序办的,但我总觉得有点蹊跷。再怎么证据不足,也不该放得这么快,至少得先拘传调查吧?”
沈青云心里一动,唐国富果然也察觉到了异常。
他靠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茶几:“我刚才反复看了笔录,有两个点很可疑。第一,林晓雨和方杰都没有第三方证人,陈述完全对立,证据链断了。第二,林晓雨说没有女孩会用清白诬陷别人,这句话太刻意了,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反而让我心里没底。”
“你是担心林晓雨是被人指使的?”
唐国富的声音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背景里的纸张声停了:“有人想借这个案子搞方东来?”
在官场混迹多年,这点问题他还是能够分析出来的。
“可能性很大。”
沈青云的语气有点严肃,认真的说道:“方东来是我推上去的,他要是出事,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了。文春林和赵玉明那边,一直等着抓我们的把柄。光明纺织厂的案子还没查完,要是这边再出个厅长包庇亲属的丑闻,汉东的舆论就得炸,到时候沙书记也不好收场。”
听筒里沉默了几秒,只有唐国富轻轻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沈书记,您想让纪委做什么?查清化市局为什么放了方杰?”
“不,先查林晓雨。”
沈青云的语气很坚定:“我不是怀疑林晓雨是受害者,而是想搞清楚她的社会关系。她有没有跟什么人来往密切?最近有没有收到过不明来源的钱?或者有没有人跟她提过方东来,甚至是我?如果她真是被人指使的,她的社会关系里肯定能找到线索。如果她真是受害者,查清楚也能还她一个公道,避免我们因为顾虑政治因素而忽视了真相。”
唐国富立刻明白了沈青云的深意:“您考虑的很周全,咱们确实不能冤枉受害者,也不能跳进别人设的陷阱。”
顿了顿,他说道:“行,我明天一早就安排人,秘密去清化查林晓雨的社会关系。调查组不用跟清化市局打招呼,直接从省纪委抽调人,跟江阳那边的调查组错开,免得打草惊蛇。”
“一定要秘密。”
沈青云强调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纪委介入了林晓雨的调查,尤其是省公安厅那边。要是被他们察觉,说不定会提前销毁证据,甚至对林晓雨动手。”
“放心,我知道分寸。”
唐国富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我让人明天一早出发,争取三天内出初步结果。”
沈青云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唐国富总是这样,不用多说就能明白他的顾虑,而且行动力极强,这也是他愿意跟唐国富合作的原因。
“光明纺织厂那边怎么样了,萧云飞的线索查到了吗?”
沈青云话锋一转,问起了另一个案子。
他担心唐国富只顾着清化市的事,耽误了光明纺织厂的调查。
“刚摸到点头绪。”
唐国富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疲惫,对沈青云说道:“萧云飞在境外开了个空壳公司,光明纺织厂的转让款有一部分转到了那个公司账户上。不过资金链很复杂,转了好几手,还得再查一阵才能摸清全貌。林一真那边也在盯着,他最近跟达康同志走得很近,估计是怕我们查到他头上。”
“林一真那边你多留意。”
沈青云叮嘱道:“他是京州市常务副市长,又是文春林部长提拔的,光明纺织厂的转让他肯定插了手。要是能把他拉出来,说不定能牵出更多的问题。”
“我知道。”
唐国富点点头道:“时间不早了,您也早点休息吧。清化这边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您。”
“好,辛苦你了。”
沈青云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落地灯的光线依旧暖黄,却照不进他眼底的凝重。
他拿起那杯凉透的普洱茶,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像极了眼前的局势。
一边是可能的受害者,一边是潜在的政治陷阱,一边是还没查完的国有资产流失案,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会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