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中，阿烬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被握住了，那双手很干燥粗粝，坚硬的茧子刺得他发疼。
一瞬后，那双手就松开了，仿佛只是安慰他一下。
阿烬听到了老人的喃喃声：“既然是阿烬的朋友，应该是哪位妖族大人吧？”
此话一出，灵儿和明九夭都怔住了。
灵儿从老人怀里退了出来，莫名的恐慌如挣不脱的阴影笼罩住了她，小姑娘抖着身子，不知道自己该靠着谁，害怕地哭道：“林爷爷……？”
老人摸索着将拐杖放在了地上，拉着灵儿站到了他旁边，灵儿跌跌撞撞地站在了老人左侧，还没站稳，就听到了一声坠地的闷响。
手上的拉力带着她也摔倒在了地上，灵儿跪在土面上，无意识地掉着眼泪。
老人从木桩的椅子上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他一手压着灵儿跪下，自己也深深伏着身子，趴在地上的姿态如同卑微蜷缩的奴隶。
“……大人，废民承蒙白鹤系的妖族大人垂怜，能在弃人谷修养身体，感激不尽，潮尽城若是人手不足，我们都愿意随大人离开，灵儿也已经十岁，也可以为潮尽城效力，只是阿烬他……求大人开恩。”
“大人，我，我们都可以……”
“我还能走……”
“求大人开恩。”
屋外，那些努力仰着头的人们都低下了头，不仅如此，他们也接二连三地跪伏在了地上，尽管恐惧，却依旧蠕动着喉咙，艰涩地发着声。
灵儿泪眼朦胧，小姑娘挣扎着想抬起身子，但往日待她温和的林爷爷却死死压着她的脊背，灵儿抬不起腰，只能愣愣看着眼前的土坑：“林爷爷……婆婆……你们在说什么？”
她抖了一下，泪水滴在地上打湿了土壤，她看着近在咫尺几乎要弄脏她头发的湿土碎石，撑在地面的小手紧紧抓住了污泥。
灵儿瞳孔发着颤，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抖着声道：“阿烬……哥哥？”
“……灵儿。”
听到喊声的少年下意识地朝灵儿走去，伸手抓起了她的手臂，想拉她起来。
但灵儿依旧被老人的手臂按得喘不过气，她的脸被那股陡然加大的冲击力按进了土里，灰尘溅进了眼睛，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那位瘦弱苍老的身子，在这一刻突然拼了命地想让灵儿直不起腰。
“灵儿！你已经长大了！”
老人重重粗喘了一下，他一直没有抬头，但低声呵斥的声音粗哑哽咽，也发着颤。
仿佛听到什么咒语一样，灵儿突然不再挣扎，她揪紧了手下的湿土，哭泣的声音渐渐变弱，小身子最终也和其他跪地的人一样，蜷缩着不再试图起身。
阿烬抓着她的手僵硬在空中，怔怔地看着他们，最终重重垂下。
“九夭……大人。”阿银从身后紧紧抓住了明九夭的斗篷，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望着阿烬，小声喊道，“阿烬？”
明九夭握住了阿银的手，心情压抑，却忍着没有出声。
她知道，这些人是把她和阿银当成了妖族，他们也早已知晓阿烬的真实身份，如今是在为阿烬求情。
因为熟知妖族的压迫秉性，所以林爷爷也带着灵儿一起跪下了，他不奢望灵儿能够逃脱，他只希望善待了他们的阿烬不要被同族苛责。
——在妖族奴役人族的城池，一位妖族背叛同族，给自己带上了锁链，隐瞒身份自甘为人，并融入其中，对人族极尽宽仁友善，被发现后会遭受什么惩罚？
林爷爷他不知道，但他害怕少年阿烬不得善果，这里的所有人都怕。
他们想以孱弱残破的身躯，想用这微不足道的筹码去为他求情。
尽管他们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个筹码或许比一株野草都要轻贱。
但他们没有其他的价值了，还能走动的身体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能够献出的东西。
阿烬还在怔愣中。
明九夭没有出声唤醒他，也没有解释她和阿银并不是妖族，因为现在的主角，并不是她们。
这个解释谁都可以说出口，阿烬也能。
他没有立刻出声，就代表他也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她们的身份，而是他的身份和弃人谷人族揭露的问题。
她看着神情不复镇定的阿烬，心里轻叹了一声：阿烬，你会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妖族真的发现了你，你要如何面对弃人谷众人为了救你而做出的集体牺牲？
一直以来，阿烬或许认为，都是他在保护照顾着弃人谷的人族。
但眼下这一幕，却在告诉着他，在某种意义上，他也给弃人谷、乃至潮尽城已经备受压迫的人族带来了更深一层的灾难。
实施掌控奴役的妖族若是知道有同族在暗地里照顾人族，他们怒火或许会翻倍地倾泻在人族身上。
如果阿烬在妖族的地位若是不一般，这种后果只会更严重。
明九夭想到了一件往事。
那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说的一个其他宗门的八卦之事。
据说有个小宗门的宗主之子和一位妖族女子相爱了，那位宗主知道后，没有责怪自己的孩子，反而杀死了那名妖族女子。
他说：是她蛊惑了你，你并不爱她，也没有错。
小小的明九夭心有疑惑，便问了给她讲八卦的他宗师姐：真的是那位妖族女子先蛊惑的吗？
那位师姐笑着告诉她：妖族有没有蛊惑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宗主的愤怒需要宣泄，刚好，在那位宗主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位妖族女子的错。
所以，是不是阿烬主动融入照顾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掌权的妖族想让谁承担他们同族被“蛊惑”的愤怒。
“她们……不是妖族。”阿烬终于出了声，他垂头看着跪地的一众人，喉咙干涩，“你们……别怕，先起来。”
那些人族的身子不动，依旧不敢起身。
阿烬沉默了很久，在明九夭以为他也不知如何是好时，周围的空气突然闷热了起来。
她微微沉眼，看到了灼热的赤色烬火在眼前燃起，少年抬着手，掌心火焰跳动，他轻声道：“……我是白鹤系少主，没人能治罪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