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别合上病历本，眉头微蹙。
他伸手轻轻掀开孩子的衣领，只见颈部浮肿明显，皮肤绷紧发亮。
再检查下肢，一按一个凹陷，许久不能回弹。
最后掀开孩子衣服一看，孩子肚子鼓胀如同一个小球一般。
这些都是肾炎的典型症状。
首先肾炎会损伤肾小球，蛋白质持续漏出会进一步加重肾脏负担，甚至导致肾病综合征，如水肿、低蛋白血症等情况。
这也是患儿周身肿胀、按之没指的重要原因，在西医中大致就是血液中蛋白减少，血浆渗透压下降，水分渗入组织间隙这一过程。
这一系列的反应，对应到中医里，那就是湿热郁滞肾脏，气化失司。
肾脏主水液、司封藏，这里的封藏是指封藏精气，不让蛋白质漏出。
但湿热扰动肾络破坏了这一功能，导致精气下泄（尿蛋白），与小便短少、水肿等症状出现，这就是肾失气化的表现。
“水肿是从哪里开始的？”方别一边检查，一边问道。
孩子母亲回忆了一下，“先是脸肿，后来眼睛也肿的睁不开了，最后全身都......”
虽未明患儿外感史，但面部先肿这一点很符合风水证典型起病部位，风邪上受，先犯头面，再加上周身肿胀，符合风邪袭肾的发病特点。
中医风水证的核心是风邪侵袭人体，循经入肾。
风邪善行数变，易裹挟水湿，导致肾脏主水液代谢的功能失常，这也是刚才提到的肾气化失司。
方别在病案上记录上这一点，接着问道：“孩子目前小便如何？这些天是否有出汗？”
这个问题直指关键，孩子母亲连忙回答：“小便很少，一天也就一两次，量少颜色还特别黄，至于出汗这几天孩子一点汗都没有，身上摸着发烫。”
方别点点头，继续记录。
小便短赤、无汗、身热，这些都是湿热内蕴的表现。
首先患儿因风邪袭肾，导致湿热郁滞，出现外不得泄，内不得渗。
这里的外不得泄指的是外不得泄于皮肤而为汗，而内不得渗则说的是内不得渗于膀胱而溺出。
做好记录，方别接着查舌切脉，发现患儿舌质暗，苔白微黄，脉象沉而有力。
舌质暗提示湿热阻滞气血，有轻微瘀滞，苔白微黄提示湿重于热，脉沉而有力这算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这代表患儿虽病势重，但正气未竭，仍有抗邪之力。
“方大夫，我娃这病...”孩子父亲搓着手掌，喉结上下滚动。
方别抬手示意稍安勿躁。
目前整体上来看，孩子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但最后的脉象，却还是有着一线希望在的。
见着方别开始思考，患儿父母顿时闭嘴安静了下来，生怕打扰到了方别。
也没过去多长时间，方别便提笔写起了药方。
荆芥穗10g，防风7g，大腹皮10g，厚朴10g，滑石12g，车前子10g，川黄柏10g，知母10g，蒲公英20g，甘草5g。
这一副药方的出发点其实很简单，其源自于《黄帝内经》中所记载的开鬼门、洁净府，这一方法是中医治疗水肿的经典核心治法。
这里的鬼门，并非是字面上鬼神之门的意思，而是中医对汗孔的别称（也叫玄府）。
汗孔是人体汗液排出的通道，也是水湿通过体表排泄的外出口。
净府是指膀胱，膀胱是人体储存和排泄尿液的器官，是水湿通过体内代谢排出的内出口。
简单来说，开鬼门就是打开汗孔、促进发汗，让水湿从体表走。
洁净府就是通利膀胱、促进排尿，让水湿从体内走。
二者共同构成双通路排水的核心逻辑。
其内里的核心逻辑是顺应水液代谢规律。
体水液代谢需通过肺、脾、肾，三脏协同完成，而开鬼门、洁净府正是紧扣水液排泄的两个关键环节。
开鬼门（发汗）是借肺主皮毛之力，通外排通道。
肺主宣发，能将体内水液通过“皮毛”（汗孔）以汗液形式排出体外（“肺主通调水道，下输膀胱，上输皮毛”）。
当水湿内停时，比如水肿，多因肺的宣发功能受阻，如患儿出现的外感风邪、湿热壅肺，水湿无法外排。
这时候开鬼门就是通过如风药、温药解表散邪，恢复肺的宣发功能，打开汗孔，让水湿随汗液排出，这就好比给皮肤开窗，放出水湿。
洁净府（利水）则是借肾主膀胱之力，通内排通道。
肾主水液代谢，能通过“气化”作用将体内多余水液转化为尿液，注入膀胱排出。
当水湿内停时，多因如湿热困肾、肾阳不足，导致的肾的气化功能失常，水湿无法内排。
洁净府就是通过利水渗湿药，恢复肾的气化功能、通畅膀胱水道，让水湿随尿液排出。
相当于给膀胱‘疏通管道’，加速排水。
二者协同，在实际运用中，往往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这是因为第一发汗减少体表水湿，减轻肾脏代谢负担，间接帮助尿液生成，第二利水减少体内水湿，避免水湿再次泛于体表，辅助发汗效果。
开鬼门、洁净府并非仅用于风水证（小儿肾炎），而是适用于所有水湿内停导致的水肿，如皮水证（慢性肾炎水肿、心源性水肿），水湿困脾证（肝硬化腹水早期）。
只要有水肿（局部或全身）、小便短少、舌苔白腻或黄腻，这些水湿或湿热的表现，都可选用此治法，再根据兼证，如风邪、脾虚、肾阳不足加减用药。
就如方别现在开出的药方。
其中荆芥穗、防风二者均为辛温风药，可解表散邪（开鬼门）。
滑石清热利水、渗湿，车前子善通利膀胱水道，二者合用引导湿热从尿液排出，缓解小便短少，大腹皮、厚朴行气利水，大腹皮专消腹部肿胀，厚朴理气燥湿，二者通过行气推动水湿运，增强利水效果，整体便是利水渗湿（洁净府）。
黄柏、知母清热燥湿，针对湿热郁滞肾脏，蒲公英清热解毒，辅助控制炎症，对应西医肾炎的感染因素，三者合用清除风邪化热的内邪，减少水湿生成的源头，简单来说便是清利湿热，去除病因。
最后的甘草是起到调和药性，护脾和中的点睛之笔。
方中既有辛温的荆芥、防风，又有苦寒的黄柏、知母，药性寒热错杂，甘草可缓和寒热药的偏性，避免寒药伤脾、温药助热，而且小儿脾常不足，方中利水药易伤脾阳，甘草能健脾益气，保护脾胃功能，防止利水伤脾，导致水湿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