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白骨山中。
“那你要以真身去一趟西洲?”
男人问道:“还是要我与你同去?”
一位青天,绝不会轻易以真身驾临别的青天道场,因为如此做,就极有可能一去不返。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李沛。
哪怕是当年受重伤,如今已经三百年不见人间的李沛。
男人之所以如此开口,就是害怕眼前的中年道士会死于西洲。
当然了,中年道士和李沛两败俱伤,对他而言,其实算是好事吧?
这两人要是都不在人间之后,那么七洲之地,不会有人再议论到底谁才是这真正的第一人了。
不过他却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
做这第一人有什么意思?
完全不如现在这般,找人痛快一战。
正因为如此,当年和李沛一战的时候,他才觉得很有意思,当时的李沛,提剑出剑,气象之大,生平仅见,那柄叫做烟霞的剑,真的很重。
递剑之时,他随时都在担心天地为此而开。
自有剑道两字,有剑修两字开始,世间历代剑修,就算是包括那位被公认为剑祖的那位,都及不上李沛。
毫无疑问,李沛是剑道最高的那座山,巍峨无比,让人望而生畏。
面对这样的人,男人自然想要一战,但想要一战,却不愿意求死。
踏入西洲,跟李沛一战,结果如何?
男人其实虽说不愿意承认,但很知道结果,那必然是自己被李沛一剑斩碎道果,身死道消。
而李沛来赤洲,和他一战,最合他的心意。
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至少是不会身死的处境,能让他放开手脚,厮杀一场。
中年道士微笑道:“依着李沛的性子,你我联袂前往西洲,他会不会舍了千年道行,非要把我们打杀?他如果真生出这样的想法,哪怕是如今这个境界,能不能做成这件事?”
这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男人能够回答。
会。
依着李沛的脾气,他真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哪怕是这样做,代价极大。
至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男人不敢轻易开口。
他觉得不太可能,但因为对方是李沛,又觉得真不见得。
这个人的剑,实在是太重了。
“贫道知道他和忘川在证道之前,同游过,两人有些交情,所以前些日子,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局,忘川果然离开灵洲,前往玄洲。”
中年道士平静道:“那一日,你在此处没有任何动作,但贫道却去看了天台山,在看他是不是要离开天台山,去玄洲一趟。”
那一日,中年道士的一道道身,甚至临近于那座天台山。
那个时候他看着天台山,眼神深邃,其实在期待李沛走出来,又不太愿意他走出来。
总是有些纠结的。
男人看着中年道士,说道:“那一天他要是去了玄洲,你会怎么办?叫上元益和我,就这么给他打杀了?”
中年道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向眼前的这个当世第一武夫,问道:“你觉得呢?”
男人说道:“李沛这样的人,我觉得死了有些可惜的。”
中年道士笑了笑,“他要是记得自己是个青天,老老实实做该做的事情,谁管他死不死,可他这样的人,从来都和老实不沾边,才会让人又爱又恨。”
男人笑道:“老实的李沛,就不是李沛了。”
中年道士想了想,给了李沛一个很公允的评价,“人间因李沛而更有风采,而李沛的风采,让人间受累。”
男人嚼了嚼这句话,有些满意,笑道:“这话很贴切了,不过我没想到,这种话居然是你说出口的,按理说天底下只有你最不该说出这话来了。”
中年道士说道:“我跟他何来的私怨,都是为了人间而已。”
男人笑了笑,“你想的太多了,李沛则是想一些无关人间的事情太多了,我嘛,没什么好想的,反正你在上头都想过了,我跟着你做就是了,要是偶尔能打一架,就是最好的事情。”
中年道士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样的日子,从前有,现在有,以后不见得还有了,你应该多想一些了。”
男人一怔,有些诧异地看了中年道士一眼。
中年道士说道:“贫道这条船,快要靠岸了。”
这话他说得很淡,就像是说了一句我马上要吃饭了,马上就要睡觉了那样,但这句话里的事情,说出去是整个人间都会被震动的。
当时在海面上,中年道士说过,只是听着这话的人是苏漆,她对此半信半疑,而且即便相信,也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那么大的意义。
但此刻的男人不一样。
他听着这话,然后便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像是有一头来自远古的凶兽,在此刻睁开了眼睛。
他那澎湃的血气绵延而出,一片大泽,无数的蛟龙,此刻尽数俯首,不敢抬头。
“苦录,你在说什么?!”
男人震惊不已,甚至直接喊出了他的道号。
这位道门的老祖宗,五青天之一,道号苦录,是五人之中年岁最长的,他的道号,知道的人很少,而知道的那些人,也不敢直呼,只以大真人尊称。
也就只有同为青天的其他几人,敢开口直呼他的道号。
听着那个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过的名字,中年道士笑了起来,微笑道:“你名离岸,贫道以靠岸说与你听,似乎也是相得益彰。”
离岸,正是这个当世第一武夫的名字。
“寻常百姓,活不过百年,就要自己躺到那棺材里,我们这些人,虽然修行一世,但不过也就只是比普通人多活一些日子,最终还不是要同样如此,有什么好奇怪的?贫道比你们年长,多看了那么多春秋,先行一步,又有何问题?”
中年道士笑道:“况且世间修士,尤其是我道门修士,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底下想过,我什么时候能离开人间,好把位置让出来,让他们也坐一坐那天宫。其实寻常百姓有个说法贫道很喜欢,叫做人吃土一辈子,土吃人一回。”
“贫道被供养那么多年,等到贫道离开人间的时候,自然也会给他们一份造化,算是两不相欠。”
“但问题是,贫道要是走了,李沛怎么办?”
“离岸,李沛是最我们几人里最年轻的,按理说他能活到最后,可他活到最后,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呢?”
离岸皱了皱眉,说道:“你那位小师弟呢?”
九圣人之中,道门一脉,也有一位,道号冥游,正是他最小的师弟,早已经走到了云雾深处,据说离着青天,不过一步之遥。
如果这位真的离了人间,那么顺理成章,就该是他成为新的道门之主。
“冥游虽说天赋极佳,道心极稳,但距离青天尚有距离,就算是他真能踏足这个境界,能接住李沛的剑吗?”
中年道士笑道:“李沛只有一把剑,他却有四把剑,两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冥游圣人是中年道士代师收徒,其实说是师弟,更像是弟子,他的一身境界,大多得于这位名义上的师兄,他修行道法极快,只是踏足登天之时,他曾和自己的师兄有过一场对话。
当时在那棵天宫的桂花树下,冥游问,师兄,若我就这么修行下去,会是第二个你吗?
中年道士笑道:“你研习大道,皆我传你,沿着此路走,或成第二个我,或不如我。”
冥游皱眉道:“可我不愿意成为第二个师兄,又该如何?”
“那便看看人间,想想自己该怎么前行。”
中年道士说完这话之后,冥游游历世间半甲子之后,返回天宫,两人在桂花树下又有了一场对话。
“师兄,世上还有谁是你不敢说必胜之人?”
“我虽不喜李沛,但他剑道至高,我不敢说必胜。”
“那我转而练剑,师兄可否应允?”
“自然不会,只是你要做剑修,此生却连成为第二个李沛的机会都没有。”
“为何?”
“说不清楚。”
于是又半甲子,冥游再来桂花树下,说道:“师兄,我已想明白,我要以道法炼剑,走出一条新路。”
中年道士不置可否,只是问道:“那炼剑几柄?”
冥游说道:“有东南西北四方,我便炼四柄法剑。”
中年道士说道:“如此可上青天。”
冥游大喜,果不其然,在之后修行更为顺利,没过多久,就到了云雾境,之后与某位圣人有过一战,将其战败,成为世间圣人之一。
但中年道士那句话只说了一半,如此可上青天,却不能比李沛更强。
直白一些说,便是剑太多,但在里面,其实还有许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东西。
但修行之时,很多时候,不能点透,只看自身。
而对于世间绝大部分修士来说,成为青天,就已经足够,在青天之中如何,其实也并不是别人说得清楚的。
“所以即便贫道之后,师弟踏足青天,亦不是李沛的对手。”
中年道士笑着看向离岸,“不是看轻你,你也非他对手,那等贫道离开人间之后,何人能制他李沛呢?”
这话初听只觉得平常,但细细琢磨,不亚于平地起惊雷。
世间何人能说出如此之言?
唯有眼前的中年道士而已。
离岸扯了扯嘴角,但张了张口,也没反驳,外人论五青天谁最高,各有看法,但在青天之间,其实大家有过共识。
前三甲,李沛,苦录,离岸。
第三,一直都是离岸。
至于第二和第一,到底是李沛,还是苦录,说不清楚。
而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从来没有过李沛和苦录两人选择一处战场,在两人道场之外的真正放开手脚厮杀。
苦录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而李沛,想做而不可得。
就连那次大战,也并非两人之战。
离岸说道:“那依着你的意思,要在自己离开人间之前,解决掉李沛?”
中年道士摇摇头,“为何非要杀人?”
“你看这三百年,李沛还活着,不也没有什么问题吗?”
离岸明白了这个道理,李沛死不死不重要,只要他改变,或是不得不改变,就可以。
“贫道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贫道想要再看看他。”
中年道士挑了挑眉,“忘川也不足以让他离开西洲,那谁才会呢?”
离岸缓缓开口,“解时。”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因为谁都知道,李沛此生最得意的弟子,也最喜欢的弟子,就是解时,那个人,被李沛视作他的接班人。
提及解时,中年道士微微开口,“这个后生,其实在某些方面,比李沛还要出色,李沛站在那边,就好像剑道最高处已经在那里,不可再高了。可看到他,贫道却觉得,此后人间剑道,还能更高。”
离岸默不作声,他也见过那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说实话,他也很赞叹。
世上的天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现一些,但从未有过那个年轻人那样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自青白观的原因,那后生真是跟李沛一脉相承,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犹有过之。”
中年道士有些惋惜,“很可惜了。”
离岸说道:“可是解时已死,若不是如此……”
若不是如此,哪里有那么多的故事。
可问题是,解时已经死了,哪里还有第二个解时呢?
中年道士点点头,“解时是死了,但李沛也伤心了三百年啊。”
“贫道敢断言,解时死,最难过的并非东洲剑修,也非那位女子剑修,更不是苏漆之流的女子。”
“只会是他李沛,也只能是他李沛。”
中年道士伸出手,这座骨山上,有白骨飞来,在这里出现棋盘一座。
白骨被磨,成一盒棋子。
可惜只有白子。
中年道士捏住一枚白子,说道:“离岸,你我算半个同道中人。”
离岸只是淡然道:“我只是不想此人间不存,以后找不到人打架。”
中年道士微微一笑,伸手放了一枚棋子在棋盘上,然后他看着这枚棋子,缓缓笑道:“李沛你这一辈子只会练剑,贫道非要跟你下一局棋,有些欺负你了。”
“只是有些事情,贫道不得不为,此事对不起你,但对得起一座人间。”
“你如何想,其实真的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