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清正几欲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不解和嘲讽,突然被人平和相待,反倒不知所措。
“风大天凉,施主何不进庙一叙。”
老僧笑了笑并未多问,只是引他进入庙内,斟上一杯清茶。在那简朴的禅房里,方清正三年来的愤懑、自责、绝望,竟如决堤之水,倾泻而出。
“我读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平天下,可到头来,连一个忠心老仆都护不住...”方清正声音哽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老僧静默倾听,待他平静下来,方缓缓道:“施主此言差矣,这世间不平之事宛如过江之鲫,一人之力确实难以力挽狂澜。然若因不能普度众生,便不度一人,岂非因噎废食?”
这话如闪电般击中方清正。他想起自己辞官归乡的初衷,不正是想为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尽最后一份心力吗?
“大师,那我……究竟该如何做?”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目光转向正殿中眉目慈祥的佛陀,缓缓说道:
“莫因善小而不为,莫因恶小而为之。施主不妨从许一个小愿开始,或许能见转机。”
“小愿?”方清正将信将疑,走到佛像前,低声祈愿:
“佛祖在上,弟子愿这方圆十里,能得降甘霖。田地干涸太久,百姓太苦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
老僧含笑点头:“心诚则灵。”
奇迹发生在一日后。
乡里持续数月的旱情,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甘霖中终结。雨水顺着方清正的茅屋檐檐滴落,他站在门口,伸手接住清凉的雨滴,恍惚间觉得这雨水洗净的不仅是尘土,还有他心中积郁多年的阴霾。
“愿望......真的实现了!”方清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巧合还是老天真的开了眼?
为了求证,他再一次来到了那座残破的寺庙。
这一次,他许下了更大的愿望。
他祈愿朝廷能够肃清清风镇的贪腐,将那些为富不仁、欺压百姓的官吏,绳之以法。
半个月后,皇城的巡察使微服出行,途径清风镇。镇长家的纨绔二公子竟然公然盯上了随行的女眷。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那二公子平日里欺男霸女,骄横跋扈惯了,没想到这次却踢到了铁板。也是以此为契机,那巡察使下令彻查整个清风镇的官场,处理了一大批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贪官。
“愿望......真的再一次实现了!”
这一刻,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如同被春雨滋润,悄然破土。方清正开始相信,这破旧小庙,才是这黑暗世道中唯一的真理,拜神才是天下苍生的救赎。
从那天起,方清正像是换了一个人。他重新束发正衣,将无忧寺的事情奔走相告。
“这寺庙有求必应,是咱们乡的福分啊!”方清正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怀疑者宣传。
起初,没人把这位落魄书生的胡言乱语当回事。但当他散尽家财重修无忧寺,越来越多的乡民怀着好奇走进了寺庙,质疑声渐渐变成了好奇,继而变成了虔诚。
最初,乡民们的愿望都很简单——久病的老农祈求康复,待嫁的姑娘祈求姻缘,商贾小贩祈求生意兴隆......
而当这些愿望一一实现后,前来许愿的人越来越多,愿望也越来越大。
“保佑我考取功名!”
“保佑我升官发财,衣食无忧!”
“保佑我能够一夜暴富!”
方清正偶尔听到这些愿望,心中会掠过一丝不安,但看到乡人脸上满足的笑容,他又会安慰自己:至少,百姓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这不正是他当年立志要实现的“安居乐业”吗?
日子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年。
十年间,无忧寺从一座破败小庙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宝刹,香火鼎盛,方圆百里的信徒络绎不绝。愿望实现的奇迹被口口相传,甚至有人声称看到了佛光普照。清风镇也从原来的小镇变为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
方清正成了寺庙的使者,他凭借过往的声望和学识,成为寺庙与外界沟通的桥梁。他撰写碑文,阐释教义,接待名流,将无忧寺的名声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看到前来祈福的百姓脸上洋溢着笑容,看到他们因“心想事成”而焕发的希望,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满足。
然而,渐渐地一种不安却逐渐笼罩在了不少人的心头。
“你们发现没有,许的愿越大,实现得越快,许愿的人老得也越快...”
“我听说,城西员外府的张老爷死前一个月,刚许愿让他儿子当上了衙正!”
“别瞎说,那是他们福薄,承受不起神佛的恩泽!”
不知何时可是,这样的流言开始在乡里蔓延。然而尽管如此,前往寺庙许愿的人还是越来越多,毕竟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对于这样的流言,大多数人不过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听过便一笑置之。可对方清正而言,这却是一道越收越紧的锁。
作为亲历者,他知道的事情远比普通人要多的多。
自从两年前,最早支持他重修寺庙的李员外突然暴毙家中。方清正就已经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当然若只是这一桩,或许还能说是命运无常。可接下来的两年里,当年最早踏进寺庙许愿的那批人,竟一个接一个地离世,死因成谜,无声无息。到如今,还在世的已不足一半。
方清正即便再不愿怀疑,也不得不胡思乱想。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仔细回想这十年来每一个细节。那些实现的愿望,那些死去的乡绅……一切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
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自欺欺人。他鼓起勇气走到铜镜前,看到的是一张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的脸,年仅四十出头他,此刻却比花甲老人更加苍老。
“怎么会这样......这本该是救赎啊......”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