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指尖一抖,朱笔掉在明黄的奏折上。
他的喉咙仿佛被鬼爪扼住,来不及细问,猛地冲出门,往隔壁院落而去。
弘历身强体壮,此刻却觉得双腿仿佛是被人折了一样阵阵发软,好几次扶着栏杆才稳住身形。
“皇上,四阿哥游玩途中接触了不少百姓,恐怕是其中有人患病,连累了阿哥。”
御前侍卫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皇帝眼前片片模糊。
他连挡在房门口不让他进的人是谁都没看清楚,一把推开闯了进去。
永琋安分板正地躺在锦被里,看着十分规矩。
可朕的永琋平时不是这么睡的,他总要抱着些什么,被角,大公鸡布偶,或者朕的手臂……
弘历蓄了满眶的眼泪在触及到永琋潮红的脸色与红疹后,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不用问太医他都猜到会是什么结果。
但他不愿意相信。
明明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明明永琋前不久还在桑园里上蹦下跳,明明早上还说想吃金丝菊鸡汤……
“太医…太医,快来看看,永琋怎么了。”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发软,逐渐增强到急切。
齐汝埋头跪地,瑟瑟发抖:“回,回皇上,四阿哥染上的是,天花……”
真的听到那两个字时,弘历险些晕过去: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朕治啊!”
齐汝哪敢接这个锅啊,四阿哥什么情况他还不清楚吗。
健康的小阿哥都不一定能扛过天花,四阿哥素来身体孱弱。
这还用治吗?不把脉他都知道可以准备棺材了。
但齐汝只能颤巍巍点头,忙爬过去一顿手忙脚乱。
白蕊姬已经大声哭了许久,几乎对着齐汝磕头求他一定要救救自己的孩子。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一定……”
齐汝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要是皇上最宠爱的四阿哥死在他手上,不知道要如何被迁怒。
死道友不死贫道,他把完那微弱的脉象后心一沉,畏惧道:
“回,回皇上,邵太医德高望重,极擅此症,还请皇上急诏邵太医回程诊治四阿哥。”
弘历此刻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糊了脑袋,也没有细想,听到齐汝的话如遭雷击。
邵太医,邵正文!
皇帝的脑袋像吸满水的枕头,闷到窒息,恨不得甩自己三巴掌。
他不久前把邵正文派出去给阿里衮治疗了,却害得永琋生病无人可用。
都是朕的错,明知道永琋身体不好,朕为什么要带他出宫!
弘历此刻无比痛恨自己:
“李玉,快马加鞭,立刻把邵正文叫回来!”
李玉连“嗻”都忘了,点了点头,连忙跑出去摇人。
“进忠,去最近的城内,把有名的大夫都带过来!”
进忠抹了把泪,也钻了出去。
弘历连发两条命令,急得满脸通红,他想大吼,想发泄。
但他是皇帝,他不能大哭大闹,他更没资格愤怒,他的失控也要极为克制。
弘历最终只是无力抬起手掌,死死抵住湿润的眼眶。
太后和两个阿哥闻讯赶来,被死死拦在门外,只能焦急问里面怎么样了。
得知真的是天花后,太后只觉一股钻心之痛啃噬心口。
永璜永璋都克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喊着四弟。
太后眼前已经发白了,却硬是咬破自己的嘴唇,用刺痛唤醒神智。
她不能倒,她绝不能再倒的!
眼下行宫只有一个太医,自己若是倒下了,一个是病重渺茫的皇子,一个是气血攻心的太后。
皇帝要怎么办?救永琋,救不活不说,还要背上不孝的千古骂名。
救自己,那永琋怎么办?哪怕还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
太后自先帝崩逝后,她再也没流过一滴泪,现在却两眼如泉。
“太后,您怎么了太后?”福珈焦急问道。
“没事!哀家没事!要救永琋,皇帝你要记住,这是哀家懿旨,无论如何,要救永琋!”
弘历双眼红肿,感动不已:“皇额娘……”
他真的没想到,到了此刻,皇额娘竟然会这么说。
他看到太后沧桑的面容上是和他一样的悲痛,不由心中触动,竟对这个野心勃勃的皇额娘产生了一丝亲近。
弘历努力打起精神来:
“皇额娘,您快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朕守着,永琋会好起来的。”
太后狠掐了自己一把,挺着身子道:
“皇帝,龙体为重,系社稷根本,莫因此务劳损圣躬,皇帝,你也迁殿休息吧。”
弘历此时已经有些情绪恍惚了,他果断摇头,近乎慌张道:
“不,朕出过痘,朕出过痘的皇额娘,朕要留下来照顾永琋,永琋从来没有离开过朕,他不能离开朕的……”
永璜永璋哭着道:“皇阿玛,儿臣也种过痘了,您让儿臣代替您照顾四弟吧。”
弘历看他们都是半大孩子,哪会儿照顾人:
“不必了,永璜永璋,你们都是好孩子,来人,带两位阿哥下去休息。”
“是。”立刻有小太监上前拉人,最后几乎是四个人抬一个,抬出去的。
弘历就那样站着,肩背僵硬,紧攥的拳头不停发颤,哭腔若隐若现。
就像当年,那个无依无靠,被一碗毒绿豆汤吓到仓惶无措的孩子。
太后知道,皇帝已经在崩溃边缘。
她没有激怒皇帝,柔和下声音:
“好,你留在这里,但哀家不放心,你用一碗安神汤吧,哀家看着喝下再走。”
弘历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安神汤很快送了上来。
他的喉结机械地滚动,似乎在极力吞咽,但最后还是觉得恶心,猛地侧头,吐在了小太监递上来的盂瓶里,干呕了两下。
他喝不下,永琋都病得快死了,他哪里还喝得下东西……
“皇帝!”太后焦急地上前了一步。
“皇额娘,儿臣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刚才那场呕吐像是把他的血都要呕出来一样,弘历抑制不住哽咽起来。
“永琋他还那么小,他才第一次出门,从小病痛缠身,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我们才去祭拜过皇考,说好了要带他去看五台山的秋色,以后还要去木兰秋狝,朕要亲自教他骑马……”
“都是朕的错,如果朕不心软,如果朕不带他出来……”
太后走过去递了一方手帕:
“皇帝,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命,若不是有你细心护持,永琋说不定都活不到现在……”
“要怪就怪天命吧,保重身体啊皇帝。”
弘历擦掉眼泪,虚弱不堪道:“皇额娘请回吧,朕还要去照顾永琋。”
这次,太后也没有再劝了,让他静静吧,再劝只会把人逼疯的。
屋内,白蕊姬已经哭得声音沙哑,跌坐在床前,一副生无可恋的麻木神情。
弘历没有说话,他没有气力再去安慰别人了,而且玫妃也不可能因为他说两句话就放下痛苦。
乾隆十一年九月二十日,上驻跸台麓寺,四阿哥染痘病危,上悲痛欲绝,辍政五日,躬亲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