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爷娶了个瞎眼女人，陆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整个院子里，也就你一个瞎子。”陆钊开口，说话是一点余地也不留。
景安然静静的听着，也不生气，只等着他把话说完了之后回了一句，“这整个院子里，也就你一个瘸子。”
此话一出，围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被凝结了。
只有旁边哗哗的流水声在宣示着此刻并非是静止的画面，时间依旧是在飞速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陆钊忽的爆发出一阵笑声，“哈哈哈！”
爽朗而又轻松，缓缓向周围扩散开来。
“有趣有趣，你说的是真没错，我们两个都是可怜之人，又何必互相针对呢？”陆钊的笑，开始染上几分自嘲。
真要说起来，所有健康的人都和他是不对等的，所以他拒绝和任何正常人交流。
没有人真正的体会他的痛苦……
但眼前这个女人不一样。
她和自己一样，身体都有残疾。
或许，也只有他们两个才能互相理解彼此吧……
景安然冷笑一声，并不客气，“你知道就好。”
闻言，陆钊不免有几分诧异，“你和传闻中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他这几天也陆陆续续的从佣人们的聊天中听到过，才嫁进来的那个小瞎子性格软弱，还被容琴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可如今瞧来，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回事？
景安然却不想和他讨论消息的准确性，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陆钊一怔，这么多年了，身边的人对他几乎都是在顺从，突然出来这么一个清冷的自说自话的女人，对他来说还真是有几分新奇的。
“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人？”他没有回答，而是绕了一圈，将问题又丢回给她自己。
在这无趣了二十多年的院子里忽然来了一个有趣的女人，自然是要想方设法的和她多说几句话了。
景安然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是陆家人。”
“不错。”陆钊点头。
没想到这女人还有点脑子？
“陆霆同父异母的哥哥？”景安然又问。
这次陆钊没有回答，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可他即便是什么也不说，景安然也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能在陆家养病，身边又这么多人小心翼翼的伺候，再加上陆威还有个前妻，也不难猜到眼前男人的身份。
许久之后，陆钊才扯了扯嘴角，“陆霆告诉你的？”
这次轮到景安然不回答了。
陆钊却开始了自言自语，“同样是父亲的儿子，陆霆在外面是光鲜亮丽的陆家少爷，而我……
我只能躲在这一方小院子里，哪里也去不了，整日被人监视，人不人鬼不鬼，连死都死不了……”
浓重的怨念和阴气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景安然能感受到他对自己以及对这个世界沉沉的怨恨。
想她在最得意的时候瞎了双眼，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人总不能活在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局限之中。
若是被已经过去且不能改变的事情困住，除了终日的自我折磨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死？不能站起来就要死吗？那你的命也太不值钱了点。”景安然冷然掀唇。
这一句话，犹如当头一棒，敲在了陆钊的脑门上。
过去二十来年的不甘和愤怒，仿佛在这一句话之间，轰然倾塌。
陆钊猛的有些慌神，脑子里嗡嗡的。
景安然没有听到他再开口，也不难想象他此刻内心的焦灼与斗争。
拄着导盲杖循着一旁的石凳坐下，景安然听着那潺潺的流水声，一反常态的多说了两句。
“你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终日躲在自怨自艾里呢？
这天底下有残缺的人多的是。
有的人是身体上的残缺，有的人是心灵上的残缺。
生命只有一条，没有了就再也不会重来了。
好好活着吧。”
这些话是当初蓝湘说给景安然听的。
她也曾自暴自弃过。
她懂那种被推入深渊的绝望与痛苦。
仅仅只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那么快走出来。
甚至有的人一辈子都会在那种黑暗的漩涡中来回被拉扯，至死都走不出那些阴霾……
正是因为懂了这些悲伤，景安然在知道陆钊也曾和自己一样痛苦的时候，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之所以用这样与往日里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他多说这么几句，既是在点醒他，也是在点醒曾经的自己。
此刻的陆钊已经是完全的呆滞了。
这些话，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
父亲从来都只会让他好好休息，佣人们更加不敢多说几句，容琴只会用无比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堆垃圾一般。
从来没有人跟他好好的说，让他好好活着……
内心的悸动，根本无法用任何的语言来形容。
惊醒陆钊的，是手背上滚烫的一滴眼泪。
那炙热的温度，烫的他心口一缩。
无意识的低头看去，才发现眼前已是一团模糊。
原来，竟是自己落泪了。
他轻抬了手，摸了摸脸颊。
湿漉漉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才的那一滴眼泪，正是他的。
景安然自然是看不见这一切的，她自顾自的说完之后，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陆钊再度开口，便自嘲一笑。
“算了，也是我多管闲事，你就当我发疯吧。”
笑完之后景安然又转移了话题，“你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很久吗？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其实她是想问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譬如可以藏一藏珍贵的药材之类的。
一般来说，重要的东西都是藏在人少的地方不是吗？
陆钊喉结微动，默默擦干眼泪之后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冷一笑，“你怕是走错了地方。北边的院子连个人影子都很少看到，更别提什么好玩……”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陆钊蓦地住了口。
当他放眼朝着跟前看去的时候，赫然发现那是多美的画面啊……
恰逢微风乍起，将这一池春水吹皱。
远处的蜻蜓缓缓飞近，一下一下点在水面，惊的不知名的小昆虫在水面跳跃。
所有的一切，好像一瞬之间就生动了起来。
直到此刻，陆钊才恍然惊觉，他在这处院子内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去看眼前的所谓的风景。
他明明不瞎，视力也很好，可却被内心的盲目所蒙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