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的手机在红木办公桌上震动起来时,他正对着合作社新一季的樱桃种植报表皱眉——报表上红笔圈出的幼苗存活率,像根细刺扎得人心里发紧。屏幕上跳动的“富贵姐”三个字让他瞬间松了眉头,指尖划过接听键,带着几分熟稔的笑意开口:“富贵姐啊,稀客啊,这时候打电话是有啥好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放缓的语速,不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前进啊,有个事我想和你说说。”
“有啥事你就说呗富贵姐,”许前进往椅背上靠了靠,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木桌表面磨得发亮的纹路跟着轻轻震颤,“咱们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还跟我客气啥?是不是你家小子又在学校惹麻烦了?”
“不是不是,”富贵姐连忙否认,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咳,停顿了两秒才接着说,“你知道宋老板吧?就是以前承包南山的宋来宝。”
“宋来宝?知道啊,南山采石场的宋老板,去年还想跟咱们合作社谈过樱桃采摘园合作的事,开春时还来园子里看过苗呢,怎么了?”许前进的语气瞬间正经起来,指尖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唉,还不是因为疫情,”富贵姐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叹息,像被风吹得发颤的蛛网,“他公司倒了好几个项目,资金链快断了,幸亏还攥着咱们东山旅游区那点股份,不然早撑不下去了。眼下他是真到了局步维艰的地步,想问问你们合作社能不能拉他一把,帮他周转周转。”
许前进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报表边缘摩挲着,粗糙的纸边蹭得指腹发痒。宋来宝的为人他多少了解,去年谈合作时,看樱桃苗的眼神比自家孩子还上心,是个肯干事的实在人,只是这两年文旅行业受疫情冲击太大,塌了摊子倒也不算意外。
“他自己不好意思张口,磨了我好几天才托我来问你,”富贵姐又补了一句,语气放得更软,“你好好考虑一下,能帮就帮,不能帮也别勉强,我知道你们合作社也面临各种压力和挑战。”
“好的富贵姐,你放心,”许前进很快有了主意,起身时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一声轻响,“我这就找美丽姐和二懒叔他们研究一下,最晚明天给你答复,成不?”
“那太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了,等你消息。”
挂了电话,许前进没再看报表,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村里走。合作社的办公室就在村东路边上,是早年的老仓库改造的,松木板地面踩上去还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斜对过就是周美丽开的“美丽超市”——那是他们几个老伙计平时凑局的地方,柜台还是当年合作社传下来的杉木柜,刷着暗红的漆,此刻二懒叔十有八九正坐在超市门口的藤椅上晒太阳。
果不其然,刚过了马路,就看见二懒叔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两个包浆发亮的核桃,眯着眼瞅着来往的行人,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许前进加快脚步走过去,冲超市里喊了一声:“美丽姐,出来一下,有急事!”
周美丽系着蓝布围裙从货架后面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个扫码枪,柜台上的玻璃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映得她脸上亮堂堂的:“咋了这是?火急火燎的。”她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了擦手,把围裙解下来搭在椅背上,走到门口和二懒叔并排站着,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点肥皂的清香。
“宋来宝那边出了点事,”许前进开门见山,把富贵姐的话简要复述了一遍,末了加了句,“现在急需钱周转,想问问咱们合作社能不能帮一把。”
二懒叔手里的核桃“咔嗒”一声停了下来,眉头拧成了疙瘩:“宋来宝?他那文旅公司去年还想在咱们樱桃园旁边搞民俗街呢,不是挺红火的吗?怎么说倒就倒了?”
“还不是疫情闹的,”周美丽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惋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去年冬天他还来我这买过对联,跟我聊说囤了一批年货准备搞民俗活动,结果一封控全砸手里了。不过前进,这事咱们得慎重。”
许前进点点头,脚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找你们俩商量。”
“上次貔貅那事你忘了?”周美丽往合作社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被路过的社员听见,“就因为没跟社员们商量,害得他们组团去你家闹,这次要是再私下决定帮宋来宝,保不齐又得闹出乱子。”
提起貔貅的事,许前进也有些无奈,周美丽赶忙缓解尴尬的境况,“不说了,还是慎重一下,这次千万不能让他们找到说辞,”
二懒叔也跟着附和,把核桃揣进兜里,身子往前凑了凑:“美丽说的对,疫情这两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社员们的钱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攒下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咱们要是想帮宋来宝,最好还是开个社员大会,公开表决一下,同意的就出钱,不同意的也不勉强,省得日后落埋怨。”
许前进皱着眉没说话,他知道二懒叔和周美丽说的在理,但心里又有点犯嘀咕——宋来宝要的是周转资金,等开完会再凑钱,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风掠过旁边的樱桃园,带来一阵新叶的清香,却没吹散他心头的愁云。
就在这时,周美丽突然眼睛一亮,像想起了什么好主意,拍了下手:“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可以分两个方案来。”她看了看许前进和二懒叔,放慢语速说:“第一个方案,就是二懒叔说的,下午就开社员大会,把宋来宝的情况跟大家说清楚,愿意帮忙的就按股出钱,走合作社的公账,一笔一笔记清楚,公开透明。”
“那第二个方案呢?”许前进往前探了探身,追问着。
“第二个方案,就是咱们仨凑钱,”周美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许前进和二懒叔,指尖在阳光下泛着光,“咱们仨是合作社的发起人,跟宋来宝也算是熟人,要是社员们不同意公帮,咱们就私人集资帮他一把。这样既不占用合作社的资金,也不会让社员们有意见,你觉得咋样?”
许前进眼睛一下子亮了,刚才皱着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太好了,美丽姐!这主意太周全了!”他刚才还在担心社员们不同意,这下就有了退路,既不耽误帮宋来宝,又能避免合作社出乱子。
二懒叔也拍了下手,又把核桃掏出来把玩着,脸上笑开了花:“我看行!美丽啊,你可真是咱们的智多星!这么一来,既伤不了合作社的和气,又能把宋来宝的事办成,两全其美!”
“那就这么定了,”许前进当即拍板,语气斩钉截铁,“我现在就去通知社员们,下午两点在合作社的大会议室开会。美丽姐,你受累在超市门口贴个通知,再给张大爷他们几个老社员打个电话提醒一下,他们眼神不好,怕看不见通知。二懒叔,你去把宋来宝那边情况再核实一下,问问他具体要多少,能用多久,别到时候开会有人问起来,咱们答不上来。”
“没问题!”二懒叔站起身,把核桃揣进兜里,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这就去给他打个电话,保准问得明明白白。”
周美丽也点了点头,转身回超市里拿纸笔:“行,我这就写通知,用大红纸写,保证村口路过的都能看见。”
三个人正准备分头行动,许前进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周美丽:“对了,你家老爷子怎么样了?经过这么多天调养,现在好利索了没?”
周美丽脸上露出一丝暖意,嘴角弯了弯:“老毛病了,还是老样子,经常咳嗽个不停,都是抽烟抽的,大家劝不了,能怪谁,还一到换季就容易感冒。昨天还跟我念叨,说等樱桃熟了,要去园子里帮忙摘樱桃呢,拦都拦不住。”
“那就好,”许前进松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你家老爷子可是忠厚人,当年的英勇事迹我可没少听大人们讲。”
周美丽笑了笑,眼里闪着光:“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前进,关于戒烟的事,我还是会劝他的。不说了,我先去写通知,下午开会见。”
看着周美丽转身进超市写通知的背影,还有二懒叔快步走向电话亭的身影,许前进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掏出手机,翻出存着社员名单的通讯录,开始一个个打电话通知。阳光洒在东山的南山坡上,漫山的樱桃树抽出了新绿,风里带着淡淡的花香,拂过脸颊暖洋洋的。许前进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觉得,就算有再多困难,只要大家伙儿像这样心齐,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下午的阳光透过会议室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给木桌边缘磨出的包浆镀上一层暖金,连空气中飘着的烟草味都染上几分柔和。长条凳挤得满满当当,裤脚沾着泥土的社员们互相挨着肩膀,抽烟的人把烟蒂按进门口铁桶时,火星子“滋啦”一声,混着窗外归鸟的啼叫、墙角老座钟的“滴答”声,把不大的屋子填得热热闹闹。许前进、周美丽、二懒和小吴坐在最前面的主席台上,小吴攥着一沓裁得方方正正的空白选票,指尖捏得发皱——那是他中午特意从超市拿的包装纸,裁了一下午才弄整齐。
许前进清了清嗓子,喉结动了动,原本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掐断,连最调皮的后生都坐直了身子。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张大爷的旱烟袋还挂在腰上,李婶的围裙边沾着面粉,刚娶进门的小媳妇手里还攥着给孩子织的毛衣针,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郑重:“今天把大伙叫来,想必路上也听人嚼了舌根。甭管怎么说,宋来宝宋老板,是咱们村的恩人,也是咱们合作社的恩人,这话我得先撂在这儿。”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了敲,木桌发出“笃笃”的响,像是在帮他回忆:“当年是谁顶着‘赔钱也认’的话,承包了咱们那没人要的南山采石场?是宋老板。那时候咱们穷得叮当响,村里的路坑洼得能崴断腿,下雨天连拖拉机都得陷在泥里。后来咱们成立农业合作社,是咱们拿着采石场挣的钱,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去挖路基,晚上就着马灯拌水泥,一滴汗摔八瓣,才把路修通的——你们忘了?头回把北山果子用车运出去时,大伙在路边放的鞭炮,响了半个钟头!”
“要是没有采石场,没有那条路,咱们的桃子再好,也只能烂在山里;合作社?那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许前进的声音提高了些,眼里泛着红,“现在宋老板遇着难处了,疫情把他的文旅公司折腾得快散架了,轮到咱们帮衬的时候了。上次貔貅的事,是我没考虑周全,让大伙受了委屈,这次我不敢私自做主,把大伙都叫来,咱们投票解决,少数服从多数。有啥想法,大伙尽管说,别憋在心里。”
话音刚落,小吴就往前凑了凑,把选票在桌上理了理,尽量让声音稳下来:“前进哥把话说明白了,我再跟大伙讲下投票规矩——同意帮宋老板的,就在选票上画个‘对勾’;不同意的,就空着,不用画。等会儿我和二懒叔挨个儿收,收完当场唱票,每张票都让大伙看清楚,保证透亮,不藏一点猫腻。”
二懒叔跟着站起身,手里攥着的两个包浆核桃忘了把玩,指节都捏得发白,一开口就是满是烟火气的实在话:“各位老少爷们,咱们做人得讲良心,不能忘本啊!当年葫芦湾最难的时候,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就剩老的老、小的小,是谁给咱们指了条活路?是宋老板!他是赚了钱,可咱们也凭着采石场的活计,给孩子交了学费,给老人抓了药,甚至盖新房的砖,都是拿采石场的工钱买的——这些好处,都是实打实的,不是吹出来的!”
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声音更响了,带着点急:“咱们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做生意没有本钱,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年合作社刚成立,要租地、买苗、请技术员,哪样不要钱?是宋老板先垫了五万块,才把摊子支起来的。现在人家有难处了,咱们要是扭头不管,传出去,人家得说咱们葫芦湾人是白眼狼!我希望大伙好好琢磨琢磨,投下这一票,别让咱们村的名声,栽在这上面。”
周美丽接过话头时,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裹着树叶响。她没说大道理,只是眼神软下来,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温:“当年我公婆走的早,家里就我和柱子,日子难成那样,连吃饭都得算计着来。想开个小卖部,却连进货的本钱都没有,是王婶牵头,挨家挨户给我凑钱——张大爷把卖鸡蛋的钱塞给我,李婶把给孩子做新衣服的布票换成了钱,王婶更实在,把攒了半年的私房钱,一沓一沓数给我,手上的老茧子磨得我手心发疼,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温度。”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添了几分坚定:“做人不能忘本,谁帮过咱们,得记一辈子。宋老板当年帮的不是哪一个人,是整个葫芦湾。现在他有难处,咱们伸把手,既是帮他,也是帮咱们自己——往后合作社要想跟外面的人合作,人家看的不就是咱们这份情义吗?你对人家好,人家才愿意跟你打交道。别的话我不多说,大伙心里都有杆秤,孰轻孰重,都明白。”
说完,她坐回椅子上,会议室里彻底静了下来,只剩下偶尔的咳嗽声,还有老座钟“滴答”的响。张大爷掏出旱烟袋,却没点燃,只是摩挲着烟杆上的纹路;几个年轻媳妇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原本犹豫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连之前一直皱着眉的刘叔,也轻轻点了点头。许前进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葫芦湾人的情义,从来都不会缺席——就像山上的樱桃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到了春天,总会开出满树的花。
小吴和二懒开始挨个儿发选票,铅笔在指间传递,有人接过选票时,还特意跟身边的人说:“宋老板是个好人,这票我得画对勾。”轮到张大爷时,他颤巍巍地接过铅笔,眯着眼在选票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对勾,嘴里还念叨着:“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等最后一张选票收上来,二懒叔站在屋子中间,一张一张念着“同意”“同意”“同意”,几乎没有空票。许前进看着满屋子举起的手,眼眶一热,掏出手机给富贵姐打了过去,声音带着笑:“富贵姐,你放心,宋老板的事,咱们葫芦湾人,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