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裹着北山果园的果香掠过窗棂，卷起几片绿色的树叶贴在玻璃上，又被风卷走。葫芦弯村农业合作社会议室那扇老木门早失了往日的规整，被风撞得“吱呀——”一声，拖出绵长又带着岁月感的响。周美丽指尖在冰凉的木桌沿上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屋子熟面孔：墙上“农业合作社”的红底金字蒙着层薄灰，却依旧透着几十年积攒的暖意；桌角散落的搪瓷缸子，缸身“自力更生”的白漆虽已斑驳，却还留着谁上次喝剩的半口茶水；连空气里都混着刚蛋烟荷包的旱烟味、小猴子带来的樱桃甜香，是独属于他们这群老邻居的烟火气。
“今天把大家伙儿叫过来，没别的事，就为咱们南山石艺厂的坎儿。”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撒了把稳当的石子，稳稳压过窗外的风声，“许和平的厂子陷了进去，货款凑不上，这事你们心里都有数。咱们聚在这儿，就一个念想——帮前进一把，也帮和平把这坎儿迈过去。”
底下顿时起了细碎的动静，有人点头，有人低声跟身边人搭话。二懒把卷好的旱烟在指间转了两圈，指腹蹭得烟纸发毛，终究没点，只把烟卷塞回了烟荷包。周美丽瞧着他这小动作，语气又软了几分，却更恳切：“和平要是垮了，前进能好过吗？咱们从合作社刚成立就在一起，刨地、育苗、修水渠，哪回不是互相搭着把手过来的？老邻居、老骨头了，断没有看着人掉坑里不伸手的道理。”
二懒这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手里攥着叠画纸，轻轻推到桌子中央。纸上是他昨晚连夜画的貔貅，墨线虽不算精细，却把貔貅圆眼阔嘴、憨态里带着精气神的模样画得活灵活现。“我跟美丽合计了，把石艺厂那跑路公司订的五对貔貅买下来。”他指尖点着图纸上的红圈，说得条理分明，“一对摆合作社门口，既镇场子，也让来往的人看看咱们的底气；一对放东山旅游度假区，借那儿的人气添点旺气；一对放温泉村，游客来了图个吉利，咱们也跟着沾光；一对放蔬菜基地那，剩下的一对放在北山果园……”
“是要搁我北山果园门口？”钢蛋没等他说完就开了口，粗粝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语气直白得没半点绕弯子，“美丽姐，二懒叔，貔貅镇园子是好事，我乐意。可我得问清楚，这钱要我掏多少？少了我绝不含糊，多了我家那口子金凤那儿，我实在没法交代。”
会议室里静了两秒，有人悄悄抬眼瞧周美丽的神色。她却忽然笑了，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往刚蛋面前推了推，温热的茶水溅起细小的水花：“这事儿我跟二懒叔早就合计了，钱从咱们集体的营收里出，一分不用你们掏，尽管放心。”
“好！这才像咱们合作社的样！”话音刚落，后排的大喇叭三嫂猛地一拍桌子，她本就嗓门大，这一下激动起来，震得屋顶的灰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搪瓷缸子里都没察觉，“前进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当年我家水灵半夜烧到快四十度，大雪封了山路，是前进骑着摩托，轮胎裹着铁链子闯了十几里，把人送进医院的！这份情，咱们不能忘？这时候不挺他，还讲什么街坊邻里的人情味！”
“我岳母说得对！”小吴赶紧站起身，年轻的脸上满是热忱，手还不自觉地攥了攥拳头，“前进哥这些年帮过咱们多少？谁家农具坏了，他放下自家的活就来修；拉货物缺人手，他准第一个到。现在他有困难了，咱们必须顶上！”
“算我一个！我也赞同！”角落里的小猴子举着胳膊跳了跳，半串红樱桃还攥在手里，汁水把指尖染得通红，“明天搬貔貅我力气大，保证给摆得方方正正，连底座都不差分毫！”
应和声、附和声裹着暖意填满了会议室，周美丽看着眼前一张张没半点虚情的脸，眼眶悄悄热了。她赶紧清了清嗓子，把桌上的图纸仔细叠好，塞进随身的布包里：“既然大伙儿都点头，咱们现在就动起来。记着啊——没把貔貅安置好、没帮和平把货款结了之前，千万别跟许前进提一个字，咱们给他个实打实的惊喜。”
“我跟美丽现在就去石艺厂，把钱给和平送过去，剩下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等我们的好消息就行了。”二懒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身上一披，冲众人挥了挥手，“散会吧！等回头摆完貔貅，我让美丽拍了照片发朋友圈里，让大伙都来热闹热闹！”
南山石艺厂的铁门早没了当年的亮堂，锈迹爬满了铁栏，连接处的铁链生了红锈，风一吹就“哐当哐当”地响，像在叹着气。许和平蹲在传达室门口，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手里夹着根烟，烟灰老长了也没弹。脚下的烟蒂堆了小小的一堆，被风吹得滚来滚去，有的还沾着他没擦干净的泥点。他头发乱得像团草，眼底的红血丝爬满了眼白——为了凑齐那笔货款，他跑遍了亲戚家，求过以前的老客户，却连个准话都没拿到，这几天加起来也没睡够三个时辰。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掐灭烟蒂，踉跄着站起身，手在沾满灰尘的工装衣角上反复蹭着，连指缝里的泥都没顾上擦，语气里满是疲惫的疑惑：“二懒爷爷，美丽姑……你们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我爹跟你们说啥了？”
周美丽没绕半分弯子，从布包里掏出张银行卡，径直递到他面前，指尖还带着布包的暖意：“你爹啥都没说，是我们合作社商量着来的。那几对貔貅我们买了，钱已经打在这张卡里，你先拿去发给工人，把这燃眉之急解了，记住啊，先不要告诉你爹娘。”
许和平盯着那张小小的银行卡，眼睛都直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似的。几秒钟后，他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银行卡的瞬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满是灰尘的手背上。“二懒爷爷……美丽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话没说完整，双腿一软就想往下跪。
“你这是干啥啊和平，赶紧给我们运貔貅！”二懒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却藏不住心疼，“咱们都是街里街坊的，互相帮衬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别整这一跪，好好把厂子撑起来，把生意做红火了，比啥都强。”
许和平用力抹了把脸，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在脸颊上留下两道印子。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手里的银行卡被他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仿佛那不是张卡，是能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救命稻草。夕阳这时从西边斜照过来，透过铁门的缝隙，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石艺厂冷清的水泥地上。那暖融融的光，不仅照亮了地面，更把这片沉寂了许久的厂子，添了几分实实在在的、能让人安心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