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两仪殿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冰盆摆放在角落,丝丝寒气勉强驱散着夏夜的闷热。
李世民刚批阅完一叠关于粮草调运的奏章,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大宝轻手轻脚地呈上一份礼部递上来的密奏。
李世民展开一看,是关于佛门即将在长安举办盛大水陆法会的详细条陈。
“拟邀天下名山大寺高僧三百余众,法会持续七七四十九日,为陛下、皇后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并超度高句丽阵亡将士之英灵。”
李世民的指尖在‘超度阵亡将士’几个字上轻轻敲了敲,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呵,这帮和尚,倒是会找由头。”他轻笑一声。
旁边的大宝头垂得更低了。
“全天下的高僧都来?”
李世民放下奏章,端起温热的参茶抿了一口,眼神又变得有些锐利。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朕怎么听说,这场法会背后的金主,是柳叶呢?”
大宝连忙躬身道:“陛下圣明,外间确有传言,竹叶轩鼎力支持此次法会,想来驸马爷亲至辽东,也想抚慰一下在高句丽战场上战死的英灵...”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道:“柳叶这小子,无利不起早!”
“他肯下这么大本钱捧佛门的场,打的什么算盘,朕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他手指点了点那份礼部奏章。
“不过,既然他们想借朝廷的场地,用朝廷的人维持秩序,搞出这么大动静,总不能白用吧?礼部是干什么吃的?”
他提高声音道:“传旨礼部!”
“佛门举办水陆法会,祈福禳灾,本是善举,朝廷理应支持。”
“但法会规模浩大,涉及场地征用、人员调度、治安维护、物资供应等一应事务,耗费国库人力物力甚巨。”
“着礼部即日与佛门代表接洽,核算所需费用,由承办法会之寺院及信众自行承担,朝廷可提供便利,但非慈善之所,一切开销,需明码标价,钱货两讫。”
“遵旨!”
大宝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应下。
陛下这是不想当冤大头,还要趁机从佛门和驸马爷兜里掏点“场地管理费”出来。
处理完这件“小事”,李世民揉了揉眉心,似乎觉得殿内还是有些气闷,示意太监再添些冰。
他目光扫过御案一侧堆放的另一摞奏章,那是关于龙首原新皇宫营造进度的。
他沉吟片刻,对候在一旁的另一个太监吩咐道:“去,传工部尚书李大亮即刻来见朕。”
不多时,工部尚书李大亮脚步匆匆地赶到两仪殿,额头上带着细汗,显然是从宫外赶来的。
“臣李大亮,叩见陛下。”
“免礼。”
李世民示意他近前,单刀直入。
“龙首原那边,新宫造得如何了?朕记得,地基年前就该挖好了。”
李大亮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陛下这是问进度来了。
他微微躬身,谨慎措辞。
“回陛下,新宫的整体规划图样,经陛下御览钦定后,工部已与将作监反复核验完毕,确无疏漏。”
“地基工程...也已按图掘筑完成,土方已清运妥当。”
听起来还不错...
李世民刚想颔首,却听李大亮话锋一转,带着明显的为难语气。
“只是...陛下,接下来才是耗工耗时的大头。”
“宫殿主体、内外殿阁、雕梁画栋、琉璃瓦顶...每一项都需精工细作。”
“以朝廷将作监及目前征调的各地匠户之力...”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臣等反复测算,即便日夜赶工,排除一切意外耽搁,最快...也需四五年光景,方能初具规模,勉强可入。”
“四五年?”
李世民的眉头瞬间拧紧了,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御案上敲了敲,发出哒哒的轻响,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得多。
他登基已近十年,开创贞观之治,威加海内,却连一座匹配盛世气象的新宫都要拖到这么久?
他沉声道:“工期不能再快些?朕听闻民间营造,常有神速。”
李大亮感受到御座上传来的低气压,后背的汗意更浓了。
他硬着头皮解释道:“陛下明鉴,民间营造,多为宅邸商铺,规模有限,且主家有时不计成本,能请到顶尖的匠师。”
“而新宫乃九五之居,规制宏大,用料考究,工艺要求极高,一砖一瓦皆需经得起万世审视,实非寻常可比。”
“工部和将作监的工匠技艺精湛,但人数有限,且需兼顾京城各处官署,皇家陵寝修缮等日常事务,分身乏术。”
“征调的匠户,手艺良莠不齐,需时整合调教...这四五年之期,已是臣等殚精竭虑,压缩再压缩的结果了。”
“哦?”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锐利地盯着李大亮。
“照你这么说,是朝廷的工匠水平不行?举国之力,竟找不出能更快建好皇宫的人?”
李大亮心头一凛,知道这话不好接。
他斟酌片刻,决定抛出那个绕不开的名字。
“陛下,非是朝廷工匠不行!”
“论及营造技艺之精、工效之速、统筹调度之能...放眼当今天下,首屈一指者,莫过于竹叶轩麾下的营造行。”
他偷眼瞄了下皇帝的脸色,继续道:“他们承建曲江坊,平地起新城,工期之短,质量之优,有目共睹。”
“其工坊内,分工精细,流水作业,更有诸多前所未见的营造器械,效率远胜寻常。”
“竹叶轩...”李世民低声重复,眼神微微闪烁。
柳叶那小子的影子立刻浮现在脑海。
他当然知道竹叶轩营造的厉害,曲江坊那片地方,几个月前还是破败棚户,如今已是初具规模,确实快得邪乎...
...
十天后,长安城彻底变了样。
走在街上,满眼都是光溜溜的脑袋在太阳底下反光,锃亮得晃眼。
坊市里飘的不再是往常的烤肉胡饼香,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素油炒青菜、豆腐、蘑菇的味儿,连带着菜价都蹿高了一截。
肉铺的老板们则蔫头耷脑,生意清淡得很。
各大酒楼食肆门口,都挂出了醒目的“精制素斋”牌子,伙计们吆喝得格外卖力。
柳叶抱着宁宁,李青竹抱着欢欢,韦檀儿则牵着小囡囡。
一家子穿着轻便的夏衫,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艰难挪动,。
“爹,你看那个老爷爷的头,好亮啊!比咱家的铜盆还亮!”
小囡囡指着不远处一个坐在街边石阶上的老和尚,兴奋地嚷道。
那老僧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僧袍,身形瘦小干枯,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正闭目垂首。
一只缺了口的旧陶钵静静放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