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林昭仰头盯着那些细小的飞虫在灯罩里横冲直撞。消毒水混着暖气片的铁锈味涌进鼻腔时，她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程述白在路灯下呵出的白雾也是这样氤氲着消散。
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震了第七次，是美术馆发来的确认邮件。林昭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终究没有点开那个附件。窗外飘起细雪，急诊室的玻璃被护士擦得发蓝，映出她左腕内侧那道浅粉色疤痕，像条永远晾不干的泪痕。
一
十二月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扑在画室玻璃上，程述白放下调色盘时，发现林昭又在盯着窗外发呆。她总爱穿米白色高领毛衣，此刻整个人蜷缩在藤编椅里，像朵被冻蔫的铃兰。
\"你的冬季特展......\"话没说完，林昭突然抓起铅笔在素描本上疾书，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程述白看见她颈后碎发被冷汗黏成几缕，右手小指神经质地抽搐——这是她焦虑症发作的前兆。
铅笔啪地折断。林昭猛地起身撞翻了颜料架，钴蓝与赭石泼洒在地板，宛如午夜涨潮的深海。她赤脚踩过满地狼藉，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让她想起父亲葬礼那天，灵堂地砖的寒意就是这样顺着黑丝袜爬进骨髓。
\"别碰我！\"林昭甩开程述白递来的毛毯，指甲在他手背划出血痕。她退到墙角抱住双膝，额头抵着冰凉的墙面喃喃：\"他们要拆掉阁楼......连妈妈种的蓝雪藤都保不住......\"
程述白单膝跪在她面前，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牛皮纸袋。褪色的素描纸簌簌展开，是林昭十八岁那年画的人体速写。画中人背对画面伏在窗台，肩胛骨在晨光里弯成蝴蝶振翅的弧度，右下角有她特有的花体签名。
\"你母亲当年背着画板去美院考试，也是这样抱着膝盖缩在候考室角落。\"程述白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布，\"她画了七年才攒够钱开画廊，被退稿六十三次才等到第一个买家。\"
林昭的睫毛颤了颤，石膏碎屑似的雪粒落在她发间。程述白将素描纸轻轻推过去：\"你血液里流着比颜料更浓烈的天赋，不该困在童年那场火灾里。\"
二
平安夜的大雪把城市压成哑光的银匣子。林昭裹着程述白的驼色围巾站在美术馆台阶上，看着工人们将最后一幅画挂上展墙。那是幅巨大的雪景，铅灰云层下，穿米白毛衣的女孩踮脚在结冰的喷泉边行走，裙摆沾着未化的雪粒。
\"你总说我该画些明亮的东西。\"林昭转身看向正在整理画框的程述白。他今天穿了件靛青色毛衣，后颈被碎发扫得泛红，闻言抬头时，喉结在暖光里划出温柔的弧线。
程述白的手指抚过画框边缘：\"但你还是把星星藏进雪里了。\"他指向画面角落，冰面倒映着模糊的光点，像是坠落的星子被冻在永恒的寒冬。
警报器突然尖啸着划破寂静。林昭看见浓烟从库房方向涌出，火光映在程述白的瞳孔里，烧成两簇跳动的幽蓝。她被他推进消防通道时，后腰撞上金属扶手，痛感还未传到大脑，就听见重物倒塌的轰鸣。
\"你疯了？！\"林昭挣扎着想冲回火场，被安保死死拽住。透过浓烟，她看见程述白抱着个檀木画框冲出来，火星在他肩头绽开暗红的花。消防栓喷出的水柱将他浇得透湿，他却在笑，睫毛上凝着冰晶：\"你母亲第一次个展的画框......\"
三
IcU的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林昭隔着玻璃抚摸程述白缠满绷带的手，想起他总用这双手替她调松紧绷的画布。护士说吸入性损伤导致他心肺功能衰竭时，她突然发现他左腕有道月牙形的疤——和她腕间那道位置完全相同。
手机在凌晨三点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视频。镜头摇晃着扫过满地酒瓶，父亲狰狞的面孔突然逼近：\"小昭快跑！\"十三岁的记忆如碎玻璃扎进瞳孔，她看见自己蜷缩在阁楼角落，燃烧的画稿在空中翻飞如黑蝶，浓烟里母亲的白裙渐渐变成灰烬。
\"你早就知道......\"林昭攥着病历本冲进病房，泛黄的纸张从指缝漏下。那些她以为偶然的相遇，程述白总在她发病时恰好出现，原来都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九岁的他隔着防火巷目睹了整场惨剧。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林昭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程述白的手缓缓垂落。他枕头下露出半截素描本，最新那页画着穿病号服的自己，对话框里写着：\"其实我偷偷续了十年意外险，受益人填了你的画廊账号。\"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程述白床头的玻璃罐上。林昭拧开罐子才发现，里面装着她这些年随手扔掉的橡皮屑，每块都仔细裹着日期标签。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诊断书：先天性心脏病，存活期预计不超过二十五岁。
监测仪的曲线归于平直时，林昭终于想起程述白最后一次调色时说的话。他说钴蓝加多了会像结冰的夜空，要掺点群青才能显出雪地的温度。此刻她望着窗外无声的大雪，突然明白有些颜色注定无法在画布上交融，就像他们始终错位的年轮里，永远隔着十二月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