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刚才还狂傲不可一世的六王子,此刻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像一条丧家之犬,在冰冷的地板上拼命磕头,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额头很快便血肉模糊,声音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求父王饶命!求您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皓承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
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缓缓地、决绝地,挥下了手。 这个动作,像一把无形的利刃,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父子情分。
御林军如狼似虎地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皓思澜拖了出去。
他的求饶声、哭喊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厚重的殿门彻底隔绝。
当最后一名御林军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御书房陷入了比死亡更沉寂的黑暗。
“咚……”
皓承宇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重重地靠回龙椅,那支撑着他一夜的帝王脊梁,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龙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不再压抑,任由那积蓄了太久的泪水,无声地奔涌而出。
作为帝王,他不得不如此,为了江山,为了秩序,他必须亲手斩断所有威胁。
可作为父亲,那股眼睁睁看着儿子走向毁灭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瘫软在龙椅上,仰起头,呆滞地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
那繁复的纹路在他模糊的泪眼中,变成了一张巨大而无情的网。
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想不了,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悲凉,任由泪水无声地淌过他苍老的脸颊,浸湿了胸前那象征着至高无权力的龙纹。
卯时的钟声,穿透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广平按例踏入寝宫,却只见一室清冷。
他心中一紧,几乎是凭着直觉,走向了那座昨夜灯火通明的御书房。
推开门,他看到了此生最震撼的一幕。
皓承宇,那个永远如山岳般威严的君主,此刻正蜷缩在宽大的龙椅里,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龙袍,凌乱不堪,全无半点君王仪态,只是一个被彻底击垮的父亲。
广平的脚步轻得像猫,他走到近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唤道:
“大王……”
这声呼唤,仿佛一道开关。
皓承宇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缓缓抬起衣袖,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用力捏了捏眉心。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红肿的眼眸里,所有的脆弱与悲伤都已深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与威严。
他坐直身体,往日那个君临天下的埃罗国君主,又回来了。
“广平……”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去,把星风和听风叫来。”
“遵旨。”
很快,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入殿内。
他们脸上的蒙面巾早已除去,露出两张同样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
他们跪在龙椅之下,叩首道:
“属下拜见大王!”
“起来吧。”
皓承宇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
“寡人这一生,想做个好君主,于国于民,问心无愧。”
“也想做个好父亲,对每一个孩子,都倾注了同样的心血。”
“起初,寡人曾为拥有二十余位公主,十三位王子而骄傲,以为这是上天对埃罗国的恩赐。”
“可是……他们一个个,在寡人眼前凋零。”
“王后……也被人毒害。”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的颤抖:
“寡人以为是外敌,是奸细,为了保护剩下的四个孩子,寡人派出了你们——寡人最信任的四柄利刃。”
“寡人没想监视,只想守护。”
“可寡人看到了什么!”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失望与疲惫:
“肆无忌惮的谋划,骨肉相残的算计!”
“甚至……因为寡人多疼了老十一些,他们便对他起了杀心!”
“若非老十一福泽深厚,得遇仙师……寡人死后,将有何面目去见王后!”
他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发白。
良久,他松开手,仿佛也松开了过去所有的执念。
“现在,尘埃落定。”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直刺两人:
“你们即刻去太子身边,用你们的命,护他周全。”
“若太子有任何闪失……”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星风与听风,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捶在心口,声音斩钉截铁:
“属下遵旨!若有失,提头来见!”
听风与星风的身影,刚融入殿外的阴影,一道洁白如雪的身影,便踏着晨光缓缓而来。
皓思洁。
他身着一袭广袖道衣,纤尘不染,行走间衣袂飘飘,仿佛不属于这凡尘俗世。
他走到御书房中央,在龙椅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儿臣,拜别父王。”
“拜别?”
皓承宇从悲痛中被惊醒,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月儿,你此言何意?”
皓思洁直起身,目光澄澈如水:
“父王,儿臣随师尊修道,早有出世之心。”
“只是宫中奸佞未除,故而未曾言明。”
“如今尘埃落定,儿臣……想随师尊而去,恳请父王成全。”
说罢,他再次俯首,额头贴地,久久不起。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皓承宇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这副模样刻进灵魂里。
许久,他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满是认命与疲惫。
“哎……想必你也知晓,你身边的洪柱与沐羽,是寡人派去的。”
“儿臣知晓。”
皓思洁的回答,没有丝毫意外。
“那你……不怪父王?”
“父王之心,是守护,非监视。”
“这份苦心,儿臣感恩戴德。”
听到这个答案,皓承宇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他长舒一口气,苦笑道:
“你能明白就好!”
“……其实,寡人早就知道,你的师尊并非凡人,而你……也早已不属于这里。”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仿佛在追忆往昔:
“你是中宫嫡子,是寡人与王后最骄傲的儿子。”
“寡人曾以为,你理应继承大统,所以即便知晓你修道之心,也选择了沉默,只盼着你……能为了这天下苍生,回头。”
“可当你,将老十三推到寡人面前时,寡人就明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皓思洁面前,俯视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去吧!”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像是在对一个即将远行的孩子絮絮叨叨:
“前路漫漫,修仙之路,比你想象的更苦。”
“你要……照顾好自己。”
“寡人会交代老十三,让他告诫后世子孙……埃罗国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哪天……你若在外面累了、倦了……就回家来。”
一滴清泪,从皓思洁清秀俊美的脸上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碎成一片晶莹的水花。
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
“儿臣……遵旨。”
他缓缓起身,后退一步,对着皓承宇,深深地、深深地一揖。
然后,他转身,没有再回头,那身洁白的道衣,在初升的曙光中,逐渐远去,化作一个模糊的光点,最终消失在殿门之外。
皓承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望穿秋水的石像。
他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个最像王后的儿子,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终于,那道强撑了一夜的堤坝,彻底崩溃。
泪水决堤而下,无声地汹涌。
他这位铁血的君王,在这黎明破晓之时,目送着自己最后的希望与骄傲,走向了没有他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