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骨肉相刑,城门故人
“算卦?”
沈绾冷着声音问道。
“对对对!算卦,我一个身份是皇族子弟,锦衣卫指挥佥事?。”
“但我另外一个身份是青牛宫的真传弟子。”
青牛宫,天下卦师的证道之地。
青牛宫祖师参透《连山》《归藏》残卷,在云梦大泽深处创立宗门。
青牛的卦台建于北斗七星倒影的交汇处。
但其青牛宫一直很低调。
其门下弟子不多。
但每一人都是可窥见天机的不世之材。
青牛宫的弟子,这是徐凤翔最后的依靠了。
如果这娘子不感兴趣这点。
那他就只有等死了。
他心有不甘啊,他为了探寻传说中的“衔空境”,蹉跎了大好的七年光阴。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感悟,摸到了一丝边界。
而且陛下也说了,如果他再立一次大功,便允许他到皇经阁观书一个时辰。
那对他的探索是极有裨益的。
这也是他最近忽然想一心立功的原因。
谁知,却踢到铁板了。
他很不甘心,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死在这里。
他是这千百年间,在“衔空境”的探索上走得最远的天才。
要是死在这里了,那真是的苍天无眼啊。
可是现在他的命运不由他左右啊。
这娘子的武功修为太强了,简直强到离谱。
他甚至有种感觉,宫里的那几个老怪物似乎都没这娘子强。
这江湖间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而且更让人害怕的是。
听声音,这娘子的年纪很小。
这就让人更加无力了。
有这么一瞬间,他茫然了,他对自己的追求有了怀疑。
值得吗?
自己蹉跎了这么多岁月,虽然说有了一定的成果,但距离真的摸到“衔空境”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而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娘子,一出手,就彻底镇压了自己。
即便是现在,他都依然不敢开眼看对方。
因为一般功夫高的娘子,脾气都不太好。
他可不敢以身试险。
“好!既然你敢自称是青牛宫的弟子,想必是有些本事,且让你算上一卦。”
“但换个位置吧,我不想让这个地方染血。”
随即沈绾飞出一根绳子,缠住了徐凤翔,接着就消失在了原地。
而徐凤翔则是对沈绾的话上心了。
“不想让这个地方染血。”
那就说明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刚才他躲藏在这个地方,的确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好像最特别的,就是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墓碑上刻着一个“萍”字。
看来应该是这娘子的什么人。
此刻徐凤翔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想在这些信息中找到一丝求生的机会。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最憋屈的一次,也是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所以为了活下来,他真的是很用心。
徐凤翔能感受到凌冽的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太快了!
俗话说,天下武学唯快不破。
这娘子的轻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别说他如今已经负伤了,就是他全盛时期,只怕也挨不过一招。
真是山外山,人外有人啊。
他已经放弃任何逃跑的想法了。
因为根本就没那可能。
几息之后。
“砰!”
徐凤翔被重重摔到地上。
身子骨像是快散架一样。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自己来到了一处破庙。
只见。
那娘子走入庙中,素手一抬,庙内的蜡烛便被点燃了。
内力燃灯!
这最少得宗师圆满的修为吧!
心中更是骇然,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嗡!”
刀鸣!
寒铁刀锋映着跳动的烛火,在徐凤翔颈侧割出一道血线。
沈绾徐徐走上前,身后的刀依旧架在徐凤翔的脖子上。
“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说吧!”
随即,寒刀一挥。
徐凤翔身上的绳子应声而断。
徐凤翔倚着斑驳的供桌,试了几下,才努力起身。
“是!前辈,在下定好好为前辈占卜一卦。”
虽然这娘子年少,但方才称呼她为“前辈”,对方并没有反感。
他便沿用了。
眼下的情形多坐就就多错。
徐凤翔指尖忽然夹住一片飘落的纸灰,他伸出手将供桌上的杂草和脏东西清理了一下。
然后又伸出衣袖好好擦拭了一番。
香炉中三支线香无风自折,供桌上的铜钱突然立着旋转起来。
这些响动引起了沈绾注意。
她徐徐回过头,想看看这人会弄出什么名堂。
她沈绾自问,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不信命。
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她有些动摇了。
她也想窥探一下命数,也想知道自己和夫君和萍儿未来的前程如何。
恰好,这徐凤翔是“青牛宫”的人。
“青牛宫”是一个很硬气的宗门。
骨头很硬。
前世,她很想将“青牛宫”的人收入麾下。
不是她信命,而是有了这群牛鼻子的背书,那她的处理其他道门的人也就更加容易了。
结果。
直到杀光“青牛宫”的最后一人,他们都没谁低过头。
真是硬气。
不过前世,沈绾的剑下从来不缺硬气的人。
她就如一个女皇一般,终生践行着——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谁曾想,今生竟然遇到了一个“青牛宫”的弟子。
竟然向自己求饶。
沈绾也有些唏嘘,真是世事无常,令人唏嘘啊。
罢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
且让这人多活几口茶的功夫吧。
沈绾回过头,只见徐凤翔用染血的指尖在虚空画符。
这“青牛宫”的弟子,占卜方式倒是与寻常的道人卦师不同。
这让沈绾忽然想起前世,她有个手下也是卦师,后来犯事了,被自己处死。
那女子临死前朝着自己疯狂的笑,她手里死死攥着的半截卦签——
“朱雀折翼,骨肉相刑“。
就好像那卦是为当时的她卜的一样。
她不信命,自然没有找人去解卦。
只是将那女子和她手里卦签一起化成了飞灰。
徐凤翔捣鼓了半天,终于开口。
“坎为水,艮为山。“他的嗓音像蛇信舔过耳畔。
看他样子,应该是看出了些什么。
沈绾也不急,静静听着,看着。
“水山蹇卦,前路险阻。更妙的是...“
徐凤翔忽然抓起铜钱往地上一掷,三枚钱币竟齐齐嵌入青砖。
“变爻在六二,'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前辈可知这是何意?“
沈绾并没回答他,倒是庙外此时却落雨了。
骤雨。
雨势很大。
风也急。
吹了一些飞花入户来。
吹得一些幽香入怀。
一时间,破庙内的烛火摇曳。
仿佛随时便会熄灭。
沈绾看着镶嵌在青砖里的三枚铜钱,喉间忽然泛起铁锈味。
当年她被做成人彘前。
她跪在侯府门前三天三夜,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想当皇后的心思了。
因为孩子死了,夫君也死了。
她之前的所追寻“后位”的那抹疯狂,已经彻底没了。
行刑时,她一声没吭,只是当时徐帧说的话,她还记得——
“好个沈绾啊,我以为你疯,没想到你能疯到这种程度。
你为了助我连亲生骨肉以及你的男人都能舍弃。
不得不说,我都有那么一瞬间动容了。
可我怕,你这种人,连那么爱你的顾长安和那么可爱那么小的女儿都能出卖。
我徐帧有自知之明,我何德何能能跟顾长安比?
还是把你做成人彘,我最安心。也算实现了当年对你的诺言了吧。“
沈绾不知道,为何会想起往事。
她一阵恍惚。
“此卦最绝之处...“徐凤翔突然开口。
沈绾闻到庙外飘来的花香,心里稍稍放松了点。
“在于妻宫带天刑,子息逢空亡。沈娘子此生,注定得不到至亲谅解。“
刀锋当啷落地。
沈绾踉跄着扶住供桌,许是太用力了,导致一只红烛侧翻,砸到她白皙的手背上,顿时被滚烫的红烛烫得生疼。
前世那个雪夜突然在眼前晃动——襁褓中的萍儿,伸出小手攥着她袖角,许是感受到了危险,正在哇哇的哭。
当时她慌神了,一个恍惚间徐帧掰开她那冻得通红的手,将萍儿抢了过去,然后直直地扔到了冰冷的湖水中。
她想过去救萍儿,但前世的她不会武功,身子被一群婆子按住动弹不得。
往事重重,疼痛袭来。
沈绾只感觉有些窒息。
“你怎知...“她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的事?你怎知萍儿至今不肯唤我一声娘?“
铜钱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徐凤翔的目光有些躲闪。
是的,徐凤翔此刻有点后悔了。
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娘子,竟是一个“不应存在之人”。
而且其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如果强行去解卦,那只会遭到反噬和天谴。
所以他只好挑一些已经发生且程度最少的说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只怕是不能活着离开这个破庙了。
但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丝求生的机会。
他正组织着语言,想想该如何回答这个娘子的话。
但还不等他思索。
庙外一道惊雷劈开夜幕的刹那。
神像下,供桌上的香炉轰然炸裂,连带着那卦筒,一齐滚到地上。
无数卦签散落一地,每条上都写着“骨肉相刑“。
沈绾有些愣神。
这就是自己的命吗?
那些刺痛的字眼,宛如夫君当年给她的“和离书”。
是的,顾长安不止一次给她和离书。
但她却没有一次是接受的,都是接过来,撕得稀碎。
她也不知为何,看到和离书会如此反应,反正就是忍不住的愤怒,好像自己被抛弃,被背叛了那样。
“轰隆!”
又一声雷落下。
沈绾提着刀出了门去。
神像上多了一抹鲜血。
沈绾朝着半山走去。
来到了“萍儿”的衣冠冢前,静静坐下。
任凭大雨落下,打湿她的衣裳,凉进她的心里。
明明萍儿就在城内。
长安就那儿!
但她只感觉无比遥远,无比遥远。
远到,根本回去不了。
她抱着自己双膝,头趴在膝盖上。
慢慢地,哭泣声逐渐放开,传到林间。
倘若有路人看到,定会可怜或害怕。
可怜一个十七八岁的娘子为何在雨中哭得如此伤心。
害怕是,这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在此哭泣,这场景光想想就很吓人。
沈绾就这样,在霜山待了一夜。
中途府中人来寻她,被她撵回去了。
清晨。
沈绾独自下了霜山,慢慢朝着长安城内走去,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褶皱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
到了官道上后,人逐渐多了起来。
沈绾站在道旁伫立良久。
这一瞬间,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重生归来后,用自我催眠和麻痹构筑了面对顾长安和萍儿的勇气。
在这瞬间也仿佛彻底消散了一般。
而她在脑海中不断编织的那个梦境,也像是破碎了一般。
看着官道上,人来人往。
沈绾回想过往种种,愈发迷茫。
“为何......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她自问,家世无双,才情无两,而容貌也是名满天下。
为何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呢?
不回头的夫君,不相认的女儿。
前世她随手抛弃的东西,此刻想捡起来,竟然会如此艰难。
她忽然有些不理解。
倘若一切都无法挽回,那上苍赐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意义何在呢?
“呼!”
忽而一阵风起。
吹透她湿漉漉的衣衫,清晨日头未起,气温比较低。
此刻凉风入怀。
沈绾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那刺骨的阴寒袭遍全身。
让她一阵激灵,清醒了几分。
“或许,是自己理解错了吧!
‘重来一次’,并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一种惩罚。”
是一种让“无心之人”明悟,让“罪孽深重”之人真正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有多恶吧。
此时。
远处的东方,一抹阳光撕开云层,从那缝隙之间照出。
照到这朗朗人间。
沈绾面对这突来的阳光,感觉眼睛有些不适应。
她没有转身,而是抬起自己的右手去遮挡照射来的阳光。
她白皙的手背上,有些红肿和溃烂。
是她昨晚被蜡烛烫伤留下的伤口,像一朵开到暮春的桃花。
她的玉手并未完全挡住,而是允许一两丝阳光穿过指缝。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太阳了。
正在她略微沉迷之际。
官道上响起两道急促的马蹄声。
沈绾侧目看去。
谁家少年白衣怒马?
但当她细看去。
她嘴角微微扬起。
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