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院的公示栏前围了半圈人,红底黑字的晋升名单在日光灯下泛着刺眼的光。我的名字排在最末,后面跟着结构所副所长的头衔,字间距比别人宽出半格,像个硬生生挤进去的楔子。
陈副所,恭喜啊!小李端着保温杯凑过来,杯盖没拧紧,褐色的茶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这下总算熬出头了,以后可得多带带我们。
我扯了扯领带,喉结动了动才发出声音:还没定呢,公示期没过。衬衫的第三颗纽扣硌得慌,是雅溪昨晚新缝的,线脚比商场买的还规整,她说升职了,得穿得周正些。
回到办公室,桌上堆着新课题的资料,封面印着城东cbd双子塔项目。这是副所长的第一个牵头项目,甲方代表是出了名难缠的张总,据说前三个方案都被他扔了垃圾桶。我摸着资料边缘,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城中村改图纸的日子,那时用的是二手打印机,墨色浅得发灰,雅溪总在旁边帮我裁纸,说省着点用,够到发工资了。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是雅溪发来的消息:妈寄了腊鱼,晚上蒸着吃?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是她刚学会用输入法时存的,嘴角歪得像小默画的太阳。
我回了个,刚锁上抽屉,门被推开了。林薇抱着文件夹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响,她新烫的卷发扫过肩膀,香水味混着打印纸的油墨味漫过来,像会议室里那瓶总也用不完的空气清新剂。
陈工,哦不,该叫陈副所了。她把文件夹往我桌上一放,露出半截手腕,银镯子在灯光下晃,张总那边催得紧,这是修改后的基础参数,您过目。
我翻开文件夹,她的指甲涂着豆沙色的指甲油,在参数表上点了点:这里的荷载计算,我按您上次说的调整了,您看行不行?指尖离我的手背只有半寸,温热的气息拂过纸面。
我看看。我往后撤了撤椅子,金属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线。窗外的天阴下来,风卷着沙尘打在玻璃上,像那年平安村暴雨前的闷响。
晚上回家,雅溪正蹲在阳台翻晒腊鱼,夕阳把她的影子钉在瓷砖上。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是结婚时王秀兰给的,领口磨出了毛边,却总也舍不得扔。
回来了?她直起身捶了捶腰,肚子里的念溪踢了下,今天产检,医生说丫头片子特活泼,像你小时候爬树掏鸟窝。
我走过去帮她揉腰,掌心触到她后腰的妊娠纹,像老树皮的纹路。项目有点棘手,我含糊地说,可能要经常加班。
知道了,她转身往厨房走,我给你留灯,饿了就打电话,我给你热汤。
蒸腊鱼的香味漫出来时,小默举着作业本跑来:爸,这道题我不会。题目是看图写话,画着两个老人在树下下棋,旁边的孩子正往棋盘上扔花瓣。
爷爷们在下棋,哥哥在捣乱我摸着他的头,他的头发跟雅溪一样软,明天带你去文化礼堂,看姥爷和爷爷是不是这样。
小默咯咯地笑,突然指着电视喊:妈妈快看,那个阿姨跟林阿姨一样!屏幕上的女明星穿着露肩礼服,正对着镜头笑。雅溪往我碗里夹了块腊鱼,没说话,筷子在碗沿磕了磕。
深夜躺在床上,雅溪的呼吸渐渐均匀。我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林薇的银镯子总在眼前晃,像去年团建时在KtV里见过的激光灯,晃得人眼晕。手机在床头柜上亮了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陈副所,参数我再核对了一遍,有几个地方想请教您,明天早到半小时?
我删了消息,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雅溪翻了个身,手搭在我肚子上,掌心带着点凉。我想起刚结婚时,她总说我肚子硬得像平安村的石头,现在却被岁月磨出了软肉,像她蒸腊鱼时用的酒糟,绵里带点甜。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林薇已经在了,正对着镜子涂口红,见我进来,把一支未开封的咖啡往我桌上推:刚买的,您尝尝。
包装上的英文我认不全,只觉得颜色红得刺眼,像牛满仓当年摔在我面前的钞票。谢谢,我喝不惯这个。我把咖啡推回去,参数放这吧,我看完给你消息。
她没接,反而往我这边凑了凑,卷发扫过我的胳膊:陈副所,您是不是觉得我太冒失了?其实我特别佩服您,从农村出来能做到副所,比那些靠关系的强多了。
我还有事。我站起来往外走,撞到了门后的垃圾桶,废纸撒了一地。林薇弯腰去捡,我看见她领口的项链,吊坠是个小小的字,银质的,在晨光里闪。
中午去食堂打饭,小李端着餐盘坐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陈哥,林薇可是张总的远房侄女,听说她爸是做建材生意的,跟院里好多领导都熟。他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这层关系,可得处好。
排骨炖得太烂,没嚼头,不如雅溪做的入味。我扒了两口饭,心里像塞了团湿棉絮,闷得喘不过气。
下午开项目会,张总坐在主位上,手指敲着桌子:基础沉降控制必须在0.5毫米内,达不到这个标准,你们设计院就别想接下后续项目。
林薇突然站起来:张总,陈副所已经有方案了,他说可以用新型复合材料,成本能降三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张总的眉毛挑了挑:哦?陈副所有想法?
我攥着笔的手沁出冷汗,新型复合材料的参数根本没验证过,林薇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还在核算,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下周给您具体方案。
散会后,林薇在走廊拦住我:陈副所,对不起,我只是想帮您。她的眼圈红了,泪珠在睫毛上打转,我知道您不容易,我爸说可以帮忙联系材料厂商,成本包在他身上。
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吹得她的卷发乱了。我看着她,突然想起高中时的雅溪,也是这样红着眼圈站在牛满仓面前,说爸,你别逼他。可眼前的人不是雅溪,她的眼泪像会议室里的投影仪,亮得刺眼,却没有温度。
不用了,我绕过她往前走,方案我会自己做。
回到家时,雅溪正给念溪缝虎头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今天咋回来这么早?她抬头笑,针眼在指腹上留下个小红点。
我没说话,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她的头发里有皂角的香味,是平安村小卖部买的那种,便宜,却洗得干净。
咋了?她转过身,手摸着我的脸,是不是项目不顺利?
没事,我抓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那个小红点,就是突然想你了。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在小默的奖状上,那是他在学校得的劳动小能手,照片里的他举着扫帚,笑得露出豁牙。雅溪把虎头鞋举起来:你看,这虎尾巴像不像爸编的竹筐把手?
像,都带着平安村的韧劲,经得住风雨。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映着灯光,像老井里的水,无论外面多浑浊,总能照见最真的模样。
雅溪,我说,明天我请个假,咱带小默回趟平安村吧。
她眼睛亮了:好啊,我正想妈了,还有爸的腊鱼,得让他再寄点。
我没告诉她林薇的事,有些风浪,该自己扛的,就不能让她跟着操心。就像当年在出租屋,她总说有我呢,现在轮到我说了。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文化礼堂的梁下,牛满仓举着竹篾骂我小子别飘,我爸蹲在门槛上抽烟,说竹子长得再高,根也得在土里。雅溪抱着念溪站在老井边,手里的腊鱼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小的圈,像枚印章,把我牢牢地盖在了这片土地上。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雅溪还在睡,眉头却舒展着,像雨后的平安村,干净又踏实。我轻轻起床,去厨房给她温了杯牛奶,杯沿上的热气袅袅升起,像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