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看了半天一头雾水,拉项目搞经济,他是专业的,但审计,这就有点头大了。
这时候祁同伟当时安排的一个年轻同志主动站了出来。
“李局长,让我们用电脑试试。”
李达康愣了愣,这么多数据,你录入电脑到什么时候,不过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选择相信祁同伟派过来的人。
小伙子从一个小皮箱里拿出两个速记键盘,分给另一个人一个,然后就噼里啪啦的敲起来。
李达康在一旁好奇的看着,他之前总是觉得电脑这些东西华而不实,但现在看这架势,自己也应该好好研究学习一下了。
几个小时后,数据已经全部录入,李达康留意到,一个交叉比对程序开始运行。
屏幕上,两股数据洪流开始对撞、筛选、验证。
突然!
屏幕上猛地跳出一行刺目的红色警报,像一道划破黑夜的血口!
【项目编号:Lc-St-2021-07,补贴金额:800万,项目名称:城南废弃采石场植被恢复。】
【比对结果:该地块同期无任何土地性质变更、立项报备记录!】
无中生有!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血红的警报疯狂弹出!
【项目编号:Lc-St-2022-11,补贴金额:1200万,项目名称:西山水源地土壤改良。】
【比对结果:该项目与建业集团“西山文旅开发”项目地块重合度98%,重复套取补贴!】
一女二嫁!
李达康的鼠标滚轮越滑越快,心脏却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最后,他的目光,被一个天文数字死死钉住。
项目名称:“高科技农业产业园”。
补贴金额:九千八百万!
承建方,赫然便是王天平侄子王双立的那家空壳公司。
李达康猛地关掉电脑,抓起车钥匙,一言不发地冲出了办公室。
一个小时后,越野车停在了导航终点。
没有大门,没有招牌,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路。
眼前,只有一片被野草和建筑垃圾彻底吞噬的巨大荒地。
几根锈烂的钢筋从废弃的土堆里刺出来,歪歪扭扭,像一座座无人祭奠的墓碑。
风卷起尘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与死寂交织的恶臭。
里面还有一些破烂的房子,房子旁边的搭着一些架子,李达康很熟悉,那是小煤窑。
这里,就是那本“完美假账”上,吞噬了林城近一个亿财政资金的“高科技产业园”。
李达康站在荒地前,身体纹丝不动。
他仿佛能看见,无数属于林城百姓的血汗钱,是如何被一只只贪婪的黑手抽走,然后在这里,被肆意挥霍成一堆毫无价值、甚至带着嘲讽意味的垃圾,再把这些垃圾转手成为了那些私人小煤窑。
他掏出手机,对着这片荒凉得触目惊心的景象,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土堆沉默,荒草无言。
这,就是王天平递上来的,最无可辩驳的罪证。
也是悬在他头顶的,铡刀的最后一张照片。
李达康回到办公室,身上还带着那片荒地的萧瑟寒气。
他没有休息,径直坐回电脑前。
那张照片,被他夹在桌子的玻璃下,突兀,醒目。
荒地,土堆,锈蚀的钢筋。
无声的罪证,像一根针,时刻刺着他的神经,提醒他屏幕上滚动的每一串数字背后,是多少民脂民膏。
有了实地证据这个突破口,资金流向的追踪,如庖丁解牛。
他调出王双立那家空壳公司的全部银行流水,与财政补贴的发放时间节点进行交叉比对。
一条狰狞的脉络,很快在屏幕上浮现。
九千八百万的巨额补贴,到账后停留甚至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巨款如热刀切牛油,被瞬间肢解成数十股,涌入一个由十几家皮包公司构成的巨大网络。
经过层层转手,层层漂白。
这些资金最终如百川归海,汇入了同一个方向。
晋西省,数家大型煤矿公司的投资账户。
李达康在键盘上敲下回车。
一张巨大的资金流向图谱,如同一张布满毒脉的蛛网,占据了整个屏幕。
财政补贴的钱,最终变成了挖煤的资本。
生态修复的专项款,成了某些人私挖滥采、染黑绿水青山的启动金!
这何其荒诞!又何其罪恶!
李达康将完整的证据链条打包加密,发送至一个绝密的邮箱。
他知道,祁同伟在等这份报告。
而他,则在等祁同伟的屠刀,何时落下。
……
常务副市长办公室内,烟雾缭绕。
祁同伟指间夹着烟,一言不发地看着材料报告。
那张触目惊心的资金流向图,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倒映出一片森寒。
他没有立刻回复李达康,而是掐灭了烟头,拿起另一部加密电话,拨给了市公安局局长吴南平。
“南平同志,有鱼上钩了吗?”
电话那头的吴南平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市长,您料事如神。我们的人刚传回消息,王天平这两天彻底坐不住了。”
“他借口去省里开会,实际上在频繁接触省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的几个老关系。”
吴南平的语气沉了下去。
“看这架势,是想搬救兵,找人平事。”
祁同伟唇角牵动,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猎人看到猎物入网的残忍。
鱼,开始挣扎了。
越是挣扎,网,就收得越紧。
“知道了。”
祁同伟平静地挂断电话,目光重新落回屏幕。
图谱上,资金的终点,是惠龙集团下面的煤矿。
王天平求援的方向,却是省里的实权部门。
这两者之间,牵着一张看不见的利益巨网。
王天平,不过是网上的一只小蜘蛛。
祁同伟要的,是把这张网背后,所有食人的毒物,连根拔起!
他调出李达康发来的完整报告,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击,片刻后,回拨了过去。
“达康,报告我看了,证据链很完美。”
“现在,你再做一份新的报告。”
电话那头的李达康愣了一下:“新的?”
“对。”祁同伟的声音沉稳如山,却带着一丝锋锐,“一份‘阉割版’的审计报告。”
“报告里,不提财政补贴,不提王双立的公司,更不提资金流向。”
“只谈一件事。”
祁同伟的指节,在红木桌面上敲出的声音,沉闷,且危险。
“就说经过审计,发现林城近三年的土地出让,普遍存在价格严重低估的问题,造成了国有资产的巨大流失。”
“把责任,全部归结于分管领导王天平,工作失职,监管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