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骤雨平原
李世界朝远方一抬手，孙必振朝彼方看去，唯有淡紫色的天际与橙色的大地。
“骤雨平原？哪儿呢？我没看见呐。”
李世界不言，只是一挥衣袖，彼方的紫色天际“簌”地近了，橙色和紫色倒转过来，天地仿佛倒置，显露了真形，颜色也徐徐变换。
此乃科教“掷太虚”的神通，科教中人不喜争斗，唯独擅长消灾解厄、逢凶化吉，这“掷太虚”的神通专门用来破除幻象见真知。
但李世界破除的幻象又不是一般的幻象，而是无光地狱的幻象，足见大圣李世界神通广大！
亲眼见证李世界掷太虚，孙必振和孙露红都吃了一惊，但召潮司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对此，李世界缓缓解释道：
“无光地狱是个活物，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你看不见的，也未必就不存在。我用这招‘掷太虚’将疱疹平原和骤雨平原的边界显露出来，你们看吧，我们接下来就要在骤雨大平原上跋涉了！”
说罢，李世界抬手指向远方，孙必振沿着指向看去。
绿茵茵的草地，草地延伸到天际，与湛蓝的天空相接，天空中漂浮着人类所能想象的最洁白的云朵，云朵形状诡异，仿佛在无声地蠕动。向前望去，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地上，花瓣的颜色鲜艳得近乎不真实，像是用某种未知的颜料涂抹而成。远处，黄昏色的霞光笼罩着青色的山包，霞光中似乎隐藏着无数星星。
天光照耀这一切，在此地丝毫不减，甚至越发地亮了。草地上的野花在无风的情况下微微颤动，远处的山包在霞光中也显得模糊不清，在不经意的侧目间变形。整个平原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孙必振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异常清晰，仿佛心脏近在耳畔。
“你看见了什么？”李世界饶有深意地问。
“美景，”孙必振感慨道，“绿草野花，蓝天青山。”
听到这个答案，李世界哈哈大笑三声，竖起右手拇指赞叹道：“经典错解！”
“什么？”孙必振没听懂李世界的话。
李世界也没解释，直接走到召潮司身旁，歪嘴笑着。
“鲛人，你叫……召潮司，对吧？那就叫你小潮吧。”
召潮司哼了一声，她忌惮李世界的实力，因此没有顶嘴，但也不会顺从地接受这个称呼。
见召潮司没有反驳，李世界默认她接受了，指着远处的骤雨平原，问道：“小潮啊，你看见的是什么？”
召潮司抱胸站在原地，瞪了李世界一眼，随后看向别处，心不在焉地回答：“就那些东西，没别的。”
“说了和没说一样，”李世界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躬身看向孙露红，指着骤雨平原问道，“小红，你告诉你爸爸，你都看到了什么？”
孙露红沿着李世界的指向看去，一字一顿地回答：“毛毛，人眼睛，黑天，山包大虫虫。”
“蛤？”
听到这个答案，孙必振大为不解，他疑惑地看向骤雨平原的美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孙露红所说的那些东西。
这时，李世界走了过来，拍着孙必振的右肩，苦口婆心地说道：
“疱疹平原被烧成了平地，因此没有幻象，但在无光地狱内的其他平原皆有幻象，骤雨平原也是如此。
人皆以为骤雨平原是世外桃源，但那只是表象，只有炼炁到一定阶段的人才能看破骤雨平原的第一层假象。”
孙必振点点头，他在断臂荒原中的武神祠住过六天六夜，看惯了断臂花海的诡谲怪异，再看眼前骤雨平原的良辰美景，确实觉察出一股怪异感来——无光地狱之内怎么会有这种宜人的美景？多半有诈！
李世界继续说：“小孙，你深呼吸一下，我使一招‘拨云见日’，带你领略一番。”
“拨云见日”不同于“掷太虚”，后者是用强大的炁迫使幻象破解，前者仅能用来看穿幻象，无法破解。看来，即使强如李世界，也无法击破骤雨平原上的诡谲幻境。
孙必振应了一声，听劝地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李世界在他背上猛拍一巴掌。
“博览群书通古今，拨开云雾见天日！走你！”
李世界这一掌，将一股清冷的、檀香味道的炁打进了孙必振体内，暂时充盈了他的修为，孙必振的双眼瞬间变了颜色，散发出祖母绿的光彩。
“快！用观炁的法术看看！别浪费我的炁！”李世界催促道。
孙必振听话地释放观炁术：眼观六路，以炁视物，观炁！
孙必振眼中闪烁出绿炁，在李世界的辅佐下，炁洞穿了幻象，平原的本貌开始显露。
草地由绿色变成了蓝紫色，蓝紫色下方是白色的斑驳，仿佛一条条肚皮朝上的西瓜虫，这样蓝紫色的草甸，孙必振曾在雷暴荒原之上见过，原来这里的草甸也是如此！
天空中的白云变成了一颗颗眼睛，无情地漂浮着，野花露出黑色花蕊，花蕊中央也是一颗一颗的人眼睛。
远处，山包像蜈蚣一样连绵流转，霞光化作黑色背景，整个平原都注视着孙必振，唯有天光一成不变。
黑、白、蓝、紫，宛如一幅精神失常者绘制的抽象画，这幅画充满生命力，充满……不可名状的美。
看着如此诡谲怪异的景象，孙必振一阵哆嗦，收了观炁的法术，骤雨平原又变回了世外美景，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李世界笑眯眯地问他：“怎么样？”
孙必振苦笑着回答：“我宁可不知道真相。”
李世界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应和道：“不错，许多人都和你一样，看到真相之后，宁愿自己没有看到真相。
但是，知道真相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你不会自愿在这鬼地方逗留，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骤雨平原之上，这些草甸、野花，都不是威胁，真正的威胁，还得是那东西。”
李世界抬手指向高处，孙必振也抬头看去，李世界指着的正是天空中的白云。
“你是说，那些大眼睛？”
“不错，无光地狱里，越不起眼的东西越要命，活的东西比死的东西要命，动的东西比静止的东西要命。”
孙必振挠头问道：“大圣，您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解释你也听不懂，我的李论岂是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儿能听懂的？乖乖按我说的做，保你没事！”
说罢，李世界挥挥道袍，从怀里依次取出四个头盔，码放在地上。
头盔显然是特制的，表面未经粉刷，保留着金属原始的粗糙纹理，形状独特，像是浑圆的铁球，在一侧切割出一块规则的开口，开口处镶嵌着一扇厚实的玻璃窗。
玻璃边缘用螺栓固定，窗前加装了一层细密的铁丝网格，网格的间距大约半厘米，足以防止外物刮擦玻璃表面，但并不显得特别坚固。头盔上没有安装氧气瓶的接口或固定装置，顶部和侧面也没有任何管道连接的痕迹，这一点颇为奇怪。
李世界举起其中一顶头盔，拧开头盔后方的密闭螺栓，象征性地用指节敲了敲，发出厚实的敲击声。
“这是科教的氧气头盔，依靠过氧化钠供氧，如果你戴着的时候突然感觉胸闷气短，记得及时更换备用供氧瓶。”
说着，他指了指侧面焊着的方形卡槽，孙必振仔细看去，里面果然有一只棕色的迷你钢瓶。
“给，你们都戴上吧，这玩意儿隔音效果很好，戴上之后可就听不见声音了，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就抓紧说。”
李世界抓起两顶头盔，分别递给召潮司和孙露红，“女士优先啦~”
召潮司翻白眼道：“我？我一个鲛人，戴这玩意干嘛？”
“也对，那你呢，小红？”
孙露红摘下般若面具，指着自己的骷髅头，“那个，瘦叔叔，我不用呼吸，可能也用不到。”
李世界略显尴尬地笑笑，将两顶头盔收进怀里，捡起地上剩下的两顶，朝孙必振抬抬手。
“没想到，四个人里，只有咱俩大老爷们儿需要带护具。来，小孙，我给你戴上，免得你操作了。”
“大圣，我想问一下，戴这个东西，到底是为了应付什么啊？”
“哎呀，解释起来忒麻烦了！你戴上吧，我又不会害你！”
李世界虽然健谈，但非常怕麻烦，他喜欢吹嘘自己的战绩、炫耀自己的博学，但是不喜欢长篇大论，尤其不喜欢解释一些对密教信徒而言众所周知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孙必振并不清楚。
孙必振点点头，他对李世界敬畏有加，绝不愿意忤逆对方，于是将公平之矛收进脑门上的魔术口袋，配合地戴上头盔。
随着李世界逐渐拧紧后颈处的密闭螺栓，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孙必振能听到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隔着磨砂玻璃，孙必振看见李世界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看来这头盔的隔音效果确实好！
孙必振摆摆手，示意自己听不见。
李世界比出一个“oK”的手势，自己也戴上了头盔，朝远处一指，带头踏上了骤雨平原的草地。
孙必振紧随其后，召潮司和孙露红就跟在他后面，被三名大祭司夹在中间，孙必振感到非常安心，就这队伍、这阵容，防剿局来了也要感到害怕！
李世界走得很快，一般人恐怕跟不上他的步子，孙必振虽然身体素质不如对方，但他喝过猎头司的“水黾”灵药，因此能够跟上节奏；召潮司和孙露红就不必说了，二人都是大祭司，维持这种步行速度只是小菜一碟。
四人的目的不是穿越平原，骤雨平原毕竟是无光地狱内最大的平原，一口气横穿之不太现实，李世界的目的地是平原内的一处居屋，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休息了。
就这样，四人在骤雨平原上行进了半个多小时，在此期间，李世界一次也没停下，看来他打算一鼓作气直达腹痛居屋，但很快，意外就发生了。
李世界突然停下了脚步，孙必振一愣，以为李世界是打算休息一会儿，于是想要走到对方身旁，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脚被粘在了地上，当即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了草地上。
摔倒带来的失协感让孙必振为之一惊，他尽力尝试爬起，却无法做到。
“怎么回事？！”
孙必振慌了，他挣扎着抬起头，观炁四望，勉强看清了周围的异样。
平原上的草甸显露了原形，蠕动的草坪挥舞着蓝紫色的触须，触须缠绕在他身上，缠绕在他的衣服上，令孙必振动弹不得。
不但如此，就连三名大祭司同伴也被缠住了脚，连他们三个都迈不动步子，孙必振动不了也就不足为怪了。
莫非这就是骤雨平原的危险所在？孙必振虽然难以移动，但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他分明记得李世界说过，骤雨平原上的真正危险并不是这些花草。
李世界没必要骗自己，这么想着，孙必振恢复了冷静。
果然，孙必振虽然被草甸缠住了身躯，却没有感到疼痛或者窒息，身下的草地只是试图拉扯他，并没有攻击性。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些蓝紫色的活物不是在捕食，似乎是在争抢什么东西。
坏消息是，它们争抢的东西很快就要来了……
半空中，一朵格外巨大的白云，在四人头顶游荡，这云朵遮蔽了天光，开始蚕食其余云团。
巨大蓬松的云彩不断吞噬同类，很快显出了原貌：一颗漂浮的巨眼在咀嚼其余巨眼的血肉，很快变得肿胀、肥胖。
在孙必振看不见的地方，假象和真相高频交替，天空中的巨眼变回云朵，又变回巨眼，像信号不良的电视机一样闪烁起来。
被捕食的云朵开始四散逃窜，但最大的巨眼紧追不舍，当它吃光附近的同类之后，骤然变成了灰色。
它满足了，进而开始哭泣。
血，从它的瞳孔中流下。
但没等血液落地，真相就被假象吞吃，血泪变成了雨水，一切都变回了正常状态。
但骤雨仍如约而至。
起初只是几颗雨点，然后是倾盆暴雨，最后是瀑布一般的雨柱。
雨柱从巨大云朵中落下，覆盖范围极广，仿佛天空被开出一个窟窿，水柱从中喷薄而出。
巨大的雨柱压在了孙必振身上，他的身子被雨柱淹没，先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压力，随后缓缓浮了起来，足见雨柱之巨大。
骤雨平原上的植被对活人毫无兴趣，但它们对雨水却表现出一种近乎执着的渴求，每当骤雨到来时，这些植物便会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它们的茎秆和叶片以特定的节奏扭动，幅度从轻微的摇摆到剧烈的弯折不等，仿佛试图通过某种原始的本能将雨云拉向自己。
当千千万万株蓝紫色草同时行动时，这种集体行为形成了一股协调的力场，宛如无数信众在朝拜雨水，至于这一过程会连带拉下什么——无论是飞鸟、尘土还是孙必振——这些植株完全不予理会，它们想要的就是雨水，或者说，血水。
在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之后，草甸就松开了孙必振，开始分食那些宝贵的“雨水”。
孙必振惊讶不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落入了游泳池，身下的植株松开了他，任由孙必振沿着下落的雨柱缓缓上浮。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雨柱急速下落，在草甸上形成一滩水池，孙必振却随着雨柱缓缓上浮，朝着空中的云团飘去了，这显然违背了物理常识！
空中，真相和假象交织，孙必振面朝下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透。
地面上，召潮司和孙露红在顽强地对抗雨柱，她们知道骤雨平原的危险，也完全有能力自保，但雨幕阻隔了她们的视野，加上孙必振戴着头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算发出声音，也会被巨大的雨声所掩盖。
因此，召潮司和孙露红并没有做出反应，任由孙必振被雨柱带向天空。
不出半分钟，孙必振已经被雨柱带到了高处，借由浮力，他用独臂拨动水柱，慢速游动，终于翻过了身，甚至来到了雨柱外侧，将脑袋探出了雨幕，仰面看向上空。
青绿色瞳孔骤然收缩，孙必振大叫出声，但他的喊叫被头盔阻隔。
空中，诡谲的真相无情地摆在孙必振眼前。
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在流下血泪，这些血泪牵引着孙必振朝巨眼的瞳孔漂浮，瞳孔之中，是尖牙，是血污，是无尽疯狂，是死路一条。
正如李世界所说，在骤雨平原之上，最大的威胁，乃是这些漂浮的、伪装成雨云的巨眼。
孙必振被巨眼选中，他是餐食，巨眼要吃，要吃孙必振……
孙必振看着巨眼。
巨眼也看着他。
巨眼似是在笑。
孙必振尖叫，他下意识地想要掏出法器对抗巨眼，但公平之矛被他放在了魔术口袋里，他又戴着头盔，够不到脑门，没法从中取物。
至于金刚琢，被孙必振塞在了腰间，他伸手去掏，却只抓到一手血水，结痂的血块堵在了他口袋外侧，看来那巨眼有一定的智慧，它挑中四人当中最弱的孙必振，又用血污阻止孙必振掏出法器。
无计可施的孙必振只能尝试释放法术，但他距离巨眼太远，没等毒气飘到巨眼那里，恐怕他自己先被毒死了！
如此这般，孙必振已是穷途末路。
就在这时，一道黑炁闪过，巨眼缓缓停止了哭泣。
孙必振高速落下，被召潮司稳稳接住，因此没有摔伤。
“怎么回事！？”孙必振惊呼。
孙必振看向身前，只见李世界背对着他，巍然站在草甸上，道袍失重浮起，黑色的炁缠绕在他身体上，在他肩头，扛着一只无尽长的灰色撬棍，撬棍被黑炁笼罩，上书五个金色汉字：
反坦克撬棍。
李世界戴着氧气头盔，因此没法说些装逼的漂亮话，但他举起右手，一指巨眼，巨眼当即炸裂，碎成了无数肉块，落在了骤雨平原上，平原上的蓝色草甸狂喜，分食着这些宝贵的血肉，很快，无论是血水还是巨眼的残骸，都被草甸蚕食殆尽，什么都没留下。
李世界收了神通，将撬棍收回道袍之中，转过身，朝孙必振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半分钟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骤雨平原再次隐没在美好的假象之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下来自己走，还要我抱着你吗？”召潮司说，但孙必振根本听不见，也就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孙必振不搭话，召潮司索性抱着他走向前，孙必振这才从她怀里跳出来，跟在李世界身后，走向骤雨平原外围。
“哇，瘦叔叔那招好帅！妈妈，你看到了吗？那个棍子好长！”
“是。”召潮司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爸爸的棍子也有这么长吗？”
“什么？”
“就是那天爸爸用来戳你的棍子！”
召潮司急忙捂住了孙露红的嘴，面红耳赤地训诫道：“喂！孙露红！不许你再提你爸的棍子！”
孙露红没再吱声，召潮司赶忙调整情绪，扭头看向走在最前面的李世界，万幸，李世界也戴着头盔，估计他没听见。
召潮司抱起孙露红，追了上去，这时，李世界转过头，隔着头盔，尬笑着，给召潮司递了一个眼神。
召潮司瞬间读懂了这个眼神，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没事儿，我听不见。”
“啊啊啊啊！你听见了吧！？你果然听见了吧！！”
召潮司的脸几乎冒出烟来，对此，李世界只是耸耸肩、摇摇头。
甭管李世界听没听见，至少孙必振是真的听不见，他一直闷头走在最前面，突然，毫无预兆地，面朝草甸，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