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坳乡的冬天,山风凛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乡中校园那几栋低矮破旧的砖房。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在昏沉的天色下泛着惨白的光。张二蛋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藏蓝色旧棉袄,推开初二(1)班教室吱呀作响的木门。寒气夹杂着粉笔灰和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教室里没有暖气,只有讲台边一个小小的煤炉子,炉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勉强驱散着讲台附近一小片区域的寒意。十几个穿着厚厚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孩子齐刷刷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稚嫩的声音带着山里的腔调,在空旷寒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严寒的生命力。
张二蛋站在讲台上,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粉笔划过斑驳掉漆的黑板,发出“吱嘎”的声响,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他讲得很认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洪亮清晰,驱散孩子们身上的寒意。看着讲台下那一双双专注而渴望的眼睛,看着小玲冻得发红却依旧挺直腰板认真记笔记的样子,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暂时压下了他心头的阴霾。这是他的根,是他对抗冰冷现实最有力的武器。
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冲出教室,去院子里追逐打闹,短暂的喧闹驱散了校园的沉寂。张二蛋收拾好教案,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回到他那间位于校园角落的简陋办公室。
办公室同样冰冷。一张掉了漆的旧木桌,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墙角堆着半麻袋用作引火的玉米芯,窗台上放着一个裂了缝的搪瓷缸子。他打开那台老旧的、风扇嗡嗡作响的台式电脑——这是学校唯一能联网的机器。屏幕亮起,跳出几个新闻弹窗和广告。
他移动鼠标,准备关掉那些弹窗,目光却被其中一个窗口角落里弹出的一则小小的招募启事吸引了:
> **【国家“烛光计划”——西部偏远地区支教志愿者招募】**
> **服务期:五年**
> **服务地点:西部高原、边疆等教育薄弱地区**
> **招募对象:热爱教育事业,身心健康,具有奉献精神的在职教师及社会人士**
> **政策倾斜:服务期满考核优秀者,可享受考研加分、定向教师编制等政策支持**
> **报名方式:详见官方网站链接……**
张二蛋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悬在鼠标上,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链接。
页面跳转。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照片。
一片苍茫辽阔、仿佛连接着天际的高原。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照亮了远处连绵起伏、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近处,是低矮的、用土坯和石块垒成的简陋房屋。画面正中,是一群孩子。
他们穿着破旧的、明显不合身的藏袍或厚棉袄,小脸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和凛冽的寒风雕刻得黝黑粗糙,布满了明显的“高原红”。嘴唇干裂,鼻头通红。然而,那一双双望向镜头的眼睛,却清澈得如同高原湖泊!里面没有抱怨,没有阴霾,只有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对知识、对外面世界的渴望!那目光,像穿透了屏幕,直直地刺进张二蛋的心底!
照片下方,是招募计划的详细介绍。条件艰苦,远离家乡,一去五年……巨大的矛盾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张二蛋!一边是父母日渐苍老、布满愁苦的面容,是他们倾尽所有、省吃俭用甚至借债才凑出来的那几万块钱“老婆本”,是县城一套“像样”三居室的首付这座压在全家心头的、沉甸甸的大山!是赵小梅母亲那刻薄的“不能吃苦”的宣判!另一边,是照片上孩子们那双清澈渴望的眼睛,是他内心深处从未熄灭的、关于教育、关于改变、关于点燃更多火种的教育理想!
他仿佛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层层打开那个破旧的手帕包,将薄薄的存折塞进他手里时,那双浑浊眼睛里强忍的泪光。他仿佛听到母亲压抑的啜泣。那本存折上可怜的数字,和县城动辄三四十万的首付,像两座巨大的冰山,横亘在他面前,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他有什么资格离开?有什么资格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理想?他走了,年迈的父母怎么办?那点可怜的积蓄,还能支撑多久?
然而,照片上孩子们的眼睛,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那眼神里的光,和他石坳乡的孩子们如此相似,却又多了一种身处绝境依然不屈的倔强!那面在高原寒风中猎猎作响的褪色红旗,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早已被现实磨砺得有些麻木的心底,顽强地燃烧起来。
去?还是不去?
留下?还是离开?
巨大的撕扯感让张二蛋喘不过气。他失眠了。接连几个夜晚,他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辗转反侧。黑暗中,父母苍老的脸和孩子们清澈的眼睛交替浮现。现实的重量,压得他几乎窒息。理想的光芒,却又在绝境中透出致命的诱惑。
几天后的傍晚,张二蛋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石坳村自己那个同样破败的家。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昏黄的灯光从堂屋的窗户透出来,带着一丝家的暖意,却更映衬出他内心的冰冷沉重。
父母正坐在堂屋的小方桌旁吃饭。桌上只有一碟腌咸菜,一盘炒土豆丝,还有几个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父亲佝偻着背,端着粗瓷碗,小口地喝着稀饭。母亲正用筷子夹着咸菜,看到他回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二蛋回来啦?快坐下吃饭,锅里还有稀饭,娘给你盛!”
张二蛋没有坐下。他站在门口,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寒冷而稀薄的空气灌入肺腔,带来一阵刺痛。
他抬起头,目光艰难地看向父母。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母亲的笑容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和期待。昏黄的灯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生活的艰辛。
“爸,妈……”张二蛋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要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父母都停下了筷子,疑惑地看着他。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报名去西部支教了……”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五年……”
话音落下的瞬间,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母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像是被瞬间冻结。她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滚落在地。她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清了每一个字,只是呆呆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父亲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稀薄的米汤晃荡出来,洒在了他粗糙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一样,却没有去擦,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那只粗瓷碗。碗底碰到木桌,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他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和风霜摧残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直直地、死死地盯着张二蛋,眼神里有震惊,有错愕,有无法理解的茫然,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张二蛋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火苗不安的跳动声。
突然——
“呜……”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猛地从母亲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悲声,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起来!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佝偻着背,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无声地颤抖着,那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揪心。
父亲依旧沉默着。他看着妻子无声地崩溃,看着儿子低垂着头、紧握双拳的僵硬身影。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在桌上摸索着,摸到了那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铜嘴烟袋锅。烟锅早已冰冷。
他拿起烟袋锅,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烟丝袋。动作迟缓而笨拙,好几次都没能捻起烟丝。终于,他捻起一小撮劣质的烟丝,颤抖着塞进冰冷的烟锅里。然后,他拿起桌上那盒廉价火柴,“嚓”的一声划亮。昏黄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沟壑纵横、写满无尽沧桑和痛苦的脸。
他凑近火苗,点燃烟丝。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烟雾升腾起来,缭绕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低垂的眼睑周围。他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痛苦地起伏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剧烈的咳嗽声,混合着母亲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这间破败、冰冷、被绝望笼罩的堂屋里交织、回荡。
张二蛋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他不敢看父母,不敢看那无声的泪水和撕心裂肺的咳嗽。那一声声咳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比母亲的哭声更让他痛不欲生!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
父亲抬起那张被烟雾熏得更加灰败的脸,用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儿子。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心,有不舍,有不解,最终,却都化为一声沉重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
那叹息声悠长、嘶哑,带着一种被命运彻底击垮的无力感,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去吧。”
父亲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他顿了顿,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仿佛要汲取最后一点力量,才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
“……娃……”
“……做你想做的事……”
说完,他不再看张二蛋,只是佝偻着背,低着头,对着那明明灭灭的烟锅,一口接一口地、沉默地抽着烟。浓重的烟雾将他包裹,像一座无声的、悲伤的孤岛。
母亲听到父亲的话,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但她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张二蛋猛地抬起头!他看着父亲被烟雾笼罩的、如同雕塑般沉默而苍老的侧影,再看看母亲泪流满面、无声哭泣的脸庞……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愧疚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爸!妈!……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
父亲夹着烟袋锅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母亲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过来,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儿子,放声痛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昏黄的油灯,将一家三口紧紧相拥、痛哭失声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巨大、模糊,充满了无尽的悲伤、无奈和深沉的爱。
现实的重量,无声无息,却在这一刻,压弯了脊梁,碾碎了泪水,也烙印下了一份沉重如山的、名为“成全”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