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华昌却不答，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知道范平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王超摇头。
“因为我骄傲了。”秦华昌轻声道：“我的弟子曾经差点变成陪练，我和他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我们憋了七年，最终完成进化，那一刻有多解气，我就有多骄傲，我以为我找到了作为一名教练的核心竞争力，那就是练，拼命的练，只要练得足够狠，就一定能成为大魔王，我甚至因此修改了我的选人理念，不再盯着天才，而是盯着那些看上去能力属性更平均、更中庸、更勤奋踏实的选手，我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工匠，能把他们打磨成下一个孙天龙。”
王超默然无语。
他听耿帅说过范平南这个人，当时范平南在六龙里被公认天赋最低，但也最听话，最全面，性格最平和，这确实很符合秦华昌的选人标准。
但事实证明，龙队能练出来是有几分巧合的，一个正常人，在那种非人的训练之下，更大的可能性是被直接练废掉。
范平南断腿的细节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的是，在他被医生宣布彻底无救之后，秦华昌该是何等的迷茫和惶恐。
“所以范平南其实救了林笠一命。”秦华昌语气里带着自嘲：“否则总有一天，他也会被我练废的。”
王超隐隐猜到一些什么，试探道：“所以您上次路过江城市，说要收我为徒……”
“我不是路过江城市，我是专程来江城市。”
秦华昌正色道：“虽然从帝都去莲城确实路过江城，但那段时间，其实我还没打算去莲城，只是因为没能说服你，我才顺便去了趟莲城。”
王超终于明白了。他道：“所以您现在选弟子的观念，又发生变化了吗？”
秦华昌点了点头：“是的。”
他教出了一个史上第一的徒弟，并因此总结出一套自以为天下无敌的教学模式。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教学模式其实是错误的，而孙天龙的成才，不过是一个偶然。
他甚至因此犯了弥天大错，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所以现在，他更想找个天才弟子。
“看到今天这场比赛，我才终于确认了，在乒乓球这个领域里，一个普通人就算再努力，也终究打不过一个真正的天才啊……”
秦华昌有些失落，因为他顶着世界第一名帅的头衔，但自身的教学理念却早在七年前就分崩离析，时至今日，他不但未能重塑理念，反而越发感觉到，原来朱泽石和何敬平的理念才是对的。
原来唯有自己这个世界第一名帅，才是国家队教练组中仅有的那个错的。
原来有时候，天赋真的比努力更重要。
但他回过头来，看到的却是王超有些鄙夷的眼神。
“你干嘛？”老秦莫名其妙。
王超道：“所以您的心真是黑的吗？何前辈好心好意帮你，但你那天居然不是路过江城市，而是瞒着他专程来江城市挖墙角的？”
秦华昌：“……”
（我ri你ma哟，老子怎么说着说着就说漏了？）
……
次日清晨，两人在高铁站前等到了戴着口罩、捂着帽子、鬼鬼祟祟来汇合的范小东。
小胖子一张脸在十月清晨的冷风中冻得通红，眼底却写满了兴奋，他心思淳朴，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告而别会对家庭造成多大的动荡，反而有种玩人生大冒险的刺激情绪。
反正哥哥说了，他会搞定一切的。
从小到大，就没有哥哥搞不定的事情，所以范小东非常放心。
他看到王超很兴奋，道：“我们以后可以一起打球吗？”
王超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等到上了高铁，开出一段，范小东又有些舍不得：“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刘哥、王哥、李老板、张爷爷、赵爷爷他们了，也没人再帮他们开桌子、架球网、陪他们打球了。”
王超有些好笑：“你就是个工作人员，你走了，老板自然会再招一个，没必要多愁善感，等去了国家队，保证比现在有趣多了。”
小胖顿时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工作人员呀。”
他认真解释道：“球馆是我家的，我哥就是球馆老板呀。”
王超为之一愣。
在跟范姐打过几次交道之后，王超看得出，范姐只是个最普通的郊区农妇，而范家的经济情况也并不好。
可范平南居然有钱开一座球馆？
细问之下，原来这球馆还真是范平南开的，但开球馆的钱，却是莲城市乒乓球队以官方名义捐助的，说是要资助为国争光的选手，不能让国家英雄流血又流泪。
这说法小胖显然是信了，但王超却觉得狗屁不通。
球馆虽然不大，但买地、建房，加各种办证以及前期装修等各项投入，这笔钱绝对不是范平南拿得出来的。
他家那个农家小院，就算全拿去银行抵押，在莲城市内也不过能买个厕所而已。
而且范平南在国际赛场上也就打过一次，最后还被淘汰了，是个毛的国家英雄。
所以……
王超隐秘的看过去，正看到秦华昌对他眨了眨眼，将食指放在嘴边做出“嘘”的动作。
王超顿时明白了。
这钱应该是秦华昌私人出的，只是通过莲城市队走了一下程序，避免范平南心存恨意，不肯接受。
王超再问秦华昌：“您又是怎么发现范小东的呢？”
“这个，其实我也很意外。”秦华昌道：“去年有人连续往我信箱里发视频，里面都是范小东打球的录像，我看过之后很感兴趣，这才动了收徒的念头……但我也没想到，最后竟然碰到了熟人。”
话说到这里，王超的神色已经很古怪了。
而秦华昌也说着说着闭了嘴。
如果说，以前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还情有可原，但在范平南帮他们完成这次里应外合之后，他就怎么都该想到了。
其实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范平南搞出来的，只是为了把自己弟弟送入国家队，送到秦华昌手里。
一向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老秦，在这一刻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倒是吓了对面范小东一大跳。
“你怎么了？叔叔，你要不要紧？”小胖子忙不迭的去抓老秦的手。
秦华昌却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摆了摆，示意两人别碰他。
在被捂住的手掌下，眼泪一滴滴汇聚在掌缘，再大颗大颗落下来，打在他的衣角上，列车轰鸣，淹没了他极为低弱的呜咽声，却掩盖不住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肩。
他这么多年抱着深深的愧疚，想要跟范平南说一声“对不起”，但他不敢面对，甚至不敢去见这孩子，就连捐款，都要假托莲城市队的名义。
他甚至不敢靠近那座球馆。
他一直觉得范平南不可能原谅他，会恨他一辈子，而在与范姐打过交道之后，他更确定了这一点。
连范平南的妈妈都恨他入骨，范平南自己，被他毁了一生的那个孩子，又该恨他到什么地步？
如果不是实在太喜欢范小东的天赋，太想要为国家再培养一个大满贯出来，他早就没有勇气一趟趟跑来莲城了。
但一直到今天，他才蓦然发现，原来他误会了。
原来范平南并不恨他。
否则的话，范平南又怎会如此处心积虑的布了一个局，把最心爱的亲弟弟送到他手里呢？
那孩子……是想让弟弟替他完成梦想吧？
那孩子……是想让弟弟代替他，与我重续师徒缘分吧？
秦华昌越想越是难以遏止，到后来，已经变成双手捂脸，浑身颤抖，倒是惹得坐在四周的旅客频频往这边张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在没人报警。
王超静静的坐着，没有试图安慰。
他知道秦华昌需要此刻的发泄。
这一刻的秦华昌并不痛苦，反而是幸福的，因为隐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伤痕，在这一刻正渐渐愈合。
这场哭泣，不过是伤愈时带来的应激反应罢了。
……
范小仙很难受。
因为事实证明，罗九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件事情是真的：一代名帅秦华昌，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她信了。
最初说好的，借王超三天，之后如期归还，绝不拖延。
但现在是要怎样？
王超一行三人在江城市下车，前往黑桃q训练基地，然后秦华昌直接把那张《樱花国首届t联赛——季前热身邀请赛t2钻石赛：樱花国站》的申请表拍在了范小仙面前。
“丫头，这个锅我可不背，这是国家队征召，你敢不答应？”
秦华昌斜睨着范小仙，想了想，继续拱火：“而且这事儿关系到你家王超的职业生涯，你要阻拦？”
范小东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只觉得那个漂亮姐姐好厉害，脸色瞬息万变，这到底怎么做到的？
范小仙屈服了：“我当然没意见，你们赶紧去吧，再迟就搭不上今天下午的高铁了。”
“别啊。”秦华昌却还不肯走：“难得来一趟嘛，丫头，你帮我点两份江城居大师傅做的臭豆腐，一份现在吃，一份待会儿打包带走，也算是尽一下地主之谊了……赶紧去赶紧去，我正好趁着空档睡个午觉，美滋滋。”
范小仙咬牙切齿的去了，范小东却手痒，看到基地里那么多球桌，嚷嚷着要王超陪他打球。
然后陆甲高明田争光三个倒霉蛋就兴高采烈的围了上来，毛遂自荐，要跟小朋友打打教学球。
其结局自然惨不忍睹，小胖在王超面前固然像是被戴上了金箍的猴子，但在这三人面前，却是大闹天宫的猴子，一顿重炮，将三人轰得七零八落，脸色发白。
等到臭豆腐买来，切磋暂时告一段落，三人才来得及偷偷询问范小东的来历，随后双方告别，王超跟着秦华昌继续踏上前往帝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