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太阳快落山了，暑热慢慢褪去，方素薇一行人便在家属院通往镇上的那条大道上骑自行车。
夏天的风里带着稻香和泥土气息，蝉声仍然聒噪不休，白桃骑得飞快，后头还坐着方素薇。她站在自行车上一边踩着踏板，一边对着旁边的小伙伴喊着：“看我们谁先到前面那棵树下。”
话音刚落，忽然从旁边山坡“唰啦唰啦”地跑下几个人来，把前方的路拦住了。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白桃她们定睛一看，原来是秦家村的同学，个个头上顶着草帽，腰间还挂着个小篮子，里头装得满满的，有蝉蜕，也有知了猴，还有几种新鲜的草药。
“哈哈哈。”白桃第一个笑开了，“原来是你们啊，还学土匪拦路抢劫呢。”
“说，今天收成怎么样？捡了多少知了猴？”家属院其他孩子也纷纷问道。
“嘿嘿，半篮子呢，都是我们今天一早爬树抓的。正打算晒干去换钱。”
“你们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早写完了。”
正说得热闹，秦家村一个孩子忽然朝旁边田里一瞅，眼睛一瞪，伸手指着田里喊道：“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呢？谁让你们把水放到你们村田里的。”
原来，旁边田埂上，隔壁村的几个孩子正蹲在水沟边，偷偷挖开拦水的泥巴，引水往他们村田里灌去。
“这水沟是我们村挖的，你们凭什么截水？”秦刚怒气冲冲地喊。
隔壁村的少年毫不示弱：“谁说这水渠是你们村挖的？谁能证明？说不定是我们村的呢。”
这话一出，秦家村的孩子们“唰”地一下就红了眼。
秦家村的孩子撸起袖子往前一站，隔壁村的孩子也不甘示弱，抄起旁边的树枝棍棒。
两个村子本来就有旧怨，尤其是为了放水的事情。
年年入夏为水的事，大人们都要吵上几架的。
大人们的恩怨仿佛也传到了孩子们身上，每次见面，都要战上一场，更不用说现在亲眼看见隔壁村在偷水了。
一场“大战”爆发。
两方男孩打得不可开交。秦家村的孩子学过武术，很快占了上风，旁边还有家属院的孩子为他们加油助威，把隔壁村的孩子气得满脸通红，“这关你们部队什么事？要你们多管闲事？”
家属院的孩子理直气壮道：“他们是我们部队子弟小学的，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们给他们加油又关你们什么事？”
“对！”后头的小伙伴们齐声叫起来，“我们是一个学校的。”
部队子弟小学的孩子们像一堵墙似的，站在秦家村的孩子身边。
对面村的孩子一看，哎哟，不妙，本来就打不过，现在人家还拉帮结伙，这仗打不赢啊。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是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呼啦”一下，撒腿就跑。
“哎哎哎，别跑啊。”
“打不过就跑，真没用。”
“你们是缩头乌龟。”
一群孩子们兴奋得不行，像打了胜仗似的，蹦蹦跳跳，又欢呼又笑闹。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的，一辆吉普车从镇子的方向开过来。
有人最先注意到了，喊道：“车，有车来了。”
“咦？这车牌子不对啊，不是咱们部队的。”
“不是部队的车？那是哪来的？”
这边说着，那车子越来越近了。
突然，后座上的方青云猛地往前探身，视线牢牢锁定在人群之中的一个女孩。
只见她扎着两个大麻花辫，穿着浅绿色短袖和浅色长裤，像是从山水间长出来的青葱竹子，清新脱俗，亭亭玉立。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像是映着天光，分外好看。
她正站在人群中，推着自行车，好奇地看向吉普车。
这不就是长大的方素薇嘛。
方青云一下子激动了，猛地往前倾身敲了敲车窗：“停车，快停车。”
司机一愣，然后将车停了下来。
方青云摇下车窗，对着方素薇的方向喊道：“素薇？”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像一道闷雷在人群里炸开。
孩子们一下子全停住了，疑惑地看向方青云，又齐刷刷看向方素薇。有人小声问：“素薇，这是你家亲戚吗？”
方素薇脸色“唰”地一白，手扶着自行车的指节都攥紧了，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整个人僵在那里。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白桃立马像护小鸡一样冲到方素薇面前，挡在她身前，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警觉地望着车里的方青云，像一只炸毛的小母鸡。
方青云也愣了下，随即看着白桃脸上一点点浮现出笑意：“你是白桃吧？你们长得真快，跟小大人似的，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他笑着语气温和，“你们坐我车回去吧，正好顺路。”
白桃眼睛眨也不眨，紧盯着他，像小兽般警觉地挡在姐姐前头，毫不犹豫地回绝道：“我们不坐你的车。”
这干脆利落的回答，让方青云微微一怔。
而这时，方素薇脸色缓了缓，慢慢从白桃身后走出来。虽然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慌，但她挺直了腰背，声音不大，却坚定：“我们自己骑自行车回去。我娘在家，我爹也快下班了。”
听到“爹”这个字，方青云愣了一瞬，心头一阵酸涩翻涌。原来她已经叫大哥爹了。她看到自己也没那么高兴。
他嘴角动了动，强自笑着点了点头，“好，那你们自己回去，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说完，他也没有再多说，目光在方素薇身上又停留了片刻，最终收回。
“开车吧。”方青云对司机低声说。
吉普车发动机低吼着驶离，扬起一阵尘土，车尾渐渐远去。
等车彻底看不见了，旁边的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地追问着方素薇，声音里满是好奇：
“哎哎哎，素薇，那个人是谁啊？是不是你那个，传说中的亲爸爸？县委书记的那个？”
“他是不是来接你回家啦？”
“哇，那你以后还回来吗？你不会不要咱们了吧？”
一连串的问题像爆豆子一样，炸得方素薇心跳加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她抿紧嘴唇道：“我不会走的。”
白桃看姐姐脸色越来越难看，立马横在前面，气鼓鼓地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姐姐才不会走，不和你们瞎扯了，我们要回家了。”
说着，她接过方素薇手中的自行车，对着方素薇道：“姐，我们回去吧。”回去看看那人到底要干嘛。
方素薇此刻也急着想知道方青云这次来是干嘛的，跟着白桃往人群外走。
出了人群，田埂边只剩下风吹过田野的沙沙声。
“姐，我载你吧。”白桃主动提议道。
方素薇抿了抿唇，心里一阵慌乱，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点点头，默默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白桃跨上自行车，双脚稳稳踩上脚踏板，两手紧紧握住车把，带着姐姐往家骑去。
风掠过耳边，带来夏日田野的清香。白桃一边蹬车，一边安慰道：“姐，你别怕。只要你说不想走，娘肯定不会让你走的。你放心吧。”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从方素薇心底流淌开来。她原本揪紧的心，也随着风轻轻地松了松。
是啊，有娘在，她还怕什么呢？就算天塌下来，娘也会替她撑着。
“嗯，你说得对。”方素薇轻声道。
白桃一听更来劲了，又道：“姐，要是我呀，我就回去住一段时间，然后来个大闹天宫，专门把那个方素素痛打一顿再回来。她现在肯定才打不过你。”
听到白桃那番俏皮的话，方素薇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紧绷的心一下子被风吹散。
对啊，现在的她，可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方素薇了。现在就算方素素她们站到自己面前，她也不怕了。
更何况，她还有爹娘，还有小桃子，还有五子棋呢。她不再是一个人。
这么一想，方素薇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眉眼弯弯，心里都亮堂了许多。
就在这时，前方家属院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欢快的呼喊声：
“姐，姐，我也要坐车车。”
一群小萝卜头咯咯笑着跑过来，五子棋最是冲在最前头。
白桃赶紧停住自行车，方素薇也从后座上下来，俯身把五子棋抱上车后座，五子棋小手扒着二姐的衣角，兴奋得不行，嘴里咯咯直笑。
这时旁边的蚕豆也着急地喊：“姐，姐，我也要坐，我也要坐。”
方素薇瞧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笑着又把蚕豆也抱到了后座上。两个小不点坐在一起，像两个毛绒团子，兴奋得直摇晃。
“坐稳了啊。”白桃回头交代一句，稳稳踩上踏板，慢慢骑了起来。
方素薇则走在一旁，护着车子，生怕两个弟弟掉下来。
一行人一路欢声笑语地往方家院子骑去。
回到家里，他们便看到站在院子里正和赵静、方青峰说话的方青云。
院门一开，院里的人都朝她们望了过来，一时间气氛仿佛凝住了。
方青峰却是率先打破了这沉默，他笑道：“素薇，你爸爸来看你了。”
方素薇抿了抿唇，想了想，还是迈步走上前去，站到方青云面前，叫了一声：“爸爸。”
方青云望着她看了许久，此刻听见这声“爸爸”，眼里顿时涌起激动的光亮，连忙应道：“诶，诶。”
方青峰趁机笑着招呼：“小桃子，五子棋，叫叔叔。”
白桃绷着小脸，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叔叔”。
五子棋却不同，他年纪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像小老虎一般大声叫道：“叔叔。”
那童声清脆，倒叫院里气氛轻快了几分。
方青云的目光不由落在五子棋身上，立即感叹道：“这就是五子棋？比我们素芳只小了几个月，长得却比我们素芳高大许多，看着像大了一两岁啊。”
方青峰闻言笑道：“他会吃会玩还会睡，长得就壮实。”
五子棋立马噘起嘴抗议：“我才不是小猪呢。”
旁边赵静忍不住被逗笑了，弯腰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谁说你是猪了？”
“小猪就是会吃又会睡，爹不就是说我是小猪嘛。”
院子里一阵笑声，气氛又缓和了不少。
笑过之后，方青云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正事，原来他前段时间调到地委农业局了，最近正好来附近的县里出差，便顺道过来看一看素薇，“现在住的地方比以前宽敞多了，想着让素薇跟我回去住一阵，过个暑假，也好团聚一下。”
话音一落，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赵静回道：“这个还是看素薇的意思了。”
话音刚落，方素薇便已抢着回道：“我不想去。”
方青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方素薇又道：“素薇，我就是想让你回家看看，正好看看你妹妹。你放心，你要是去了，肯定不会委屈你。”
方素薇低下头，攥着裙角的小手紧了紧，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真的不想去。”
方青峰看着场面冷了下来，赵静依旧不言不语地站在方素薇身旁，像是无声地守着孩子的态度。他早就习惯了，每逢遇上青云，赵静的长袖善舞就会失效。
所以，这种时候，还得他这个做大哥的出面。
方青峰笑着开口，声音沉稳又带着几分随和：“先吃饭，先吃饭。江妈做了一桌菜，青云你正好尝尝这里的味道。今晚也在这里住下。”
方青云没有拒绝，既然素薇不想跟他回去过暑假，那他就在这多待一晚，看看素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