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若涵摘下面罩，捋起因汗水而黏在额前的刘海。比试场另一侧，躺在地上的少女伸展身体，想在身上找到一个不疼的部位。
“结果似乎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郑若涵走过去，拉起少女，以长辈独有的温和说道。
“是啊。”少女开口，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只能尽量保持音调正常，“如果您提前说过这场比赛比的是剑术，我肯定换个其他招数试试看。”
“所以这就牵扯到一句老话——你承受伤害的本事怎么样？”郑若涵解开护手，从场外拿了两瓶水。
少女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接过水，轻声致谢。“说起来，问完这种问题，对话一般会有几个走向，但结局似乎都不太美妙。”
“嗯哼。”郑若涵拧开瓶盖，轻抿一口，环顾四周，“就交谈中的破冰话题而言，这个绝对不在前十位。”
少女顺着她的目光也扫了一圈。这个房间很不起眼：几把简易折叠椅，几张茶桌，占主要位置的通用剑道（长度14米，宽度2米，高度0.5米，两端各有2米的延伸部分）。透过窗可以看见东方明珠，夕阳的暗淡光芒照进房间。水来自安装在墙壁里的自动售货机。练武室里除了她俩别无一人。
“也许这儿并非是最适合谈这种事的地方。”少女皱眉道，若有若无的疼痛还是不断地传入脑内，但这不影响解读。
“有兴趣听听吗？”郑若涵微微一笑，看着少女陷入快速思考。
“我不清楚我的权限等级是否足够。”少女谨慎地瞅了对方一眼，“师父，您应该清楚自己的恶趣味。”
“好吧。”郑若涵放下水瓶，看着少女将装备逐个褪去，“我的任务并不顺利。”
从自个师父的情绪上确定事情非常严肃，少女停下手里的工作，凝视郑若涵。
不是玩笑。
“我以为像您这样退居二线的老牌特工，任务是维护治安之类的社会琐事。”
“比起特工，我更是一名教育者。”郑若涵收拾好场地，穿上漆皮质地的彩色圆头鞋，拉下丝质的收腿工装裤，使其盖住训练用白袜，“除此之外，我还是光荣的大学生。”
“那么，容易吗？”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副靓丽青春学生妹打扮的郑若涵，最简单的装扮反而彰显出独特的气质。
“什么容易吗？”郑若涵从制服内层取出蓝牙耳机戴上，朝同样在换鞋的少女反问道。
“同时兼任那么多职务。”少女打趣道，“我纯粹是出于同龄人的好奇而问，我想知道别人都忙着在大学校园享受青春你却深入社会已久的感受。”
“在我不使用师父的身份时，你倒是毫不客气啊。”郑若涵翻了个可爱的白眼，“先说最简单的，你觉得我多少岁了？”
少女摸着下巴，挑剔地打量着郑若涵。“说不上来，二十二？顶多二十五吧。和你相处过一段时间干扰了我对年龄的判断，反正不比我大多少，我十九了，而且你和我就读同一所大学。”
郑若涵淡定回答：“我一百一十九了。”
“少胡扯了。”
“差不多。”郑若涵耸了耸肩，“等你加入时空管理局行列，迟早会忘记时间，因为只要你还是其中的一员，就永远不会衰老。”
“这怎么可能呢？”少女尝试修复崩塌的世界观，“热力学第三定律依旧成立，我所处的世界物理学还没有崩溃。”
“你落入了情感误置的陷阱。”郑若涵很满意对方的表现，不禁愉悦道，“我看起来像少女并不等于我就是少女。这具躯体内非人类的基因材料多于来自人类的基因材料，而且还高度整合了机械。我的血液其实是悬浮在液体里的无数纳米机器人。总而言之，所谓的‘人体改造’，都是将人类从基因层面改造成电子人。”
少女扶着墙壁站起，拉直鞋跟，确定已经穿好。“但你还是你吧，因为意识还是原来的意识。”她说着戴上原先放在储物柜内的手持终端。
“这也是我们经常讨论的问题之一。”郑若涵打开投影，借着镜像整理着装，“你被转移进入新躯体的时候，你只有极短暂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同时处于两个身体内，感觉像是意识确确实实被转移了。但我觉得更大概率是记忆被转移进具有特定收容作用的人造大脑，这颗大脑苏醒，在旧大脑被关闭之前，两颗大脑之间会有一定的信号重叠，让你产生了转移的幻觉。”
“照你的说法，真正的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不过是个冒牌货。”少女双手食指抵住太阳穴，企图跟上思路。
“对，虽然他们会向你展示流程，证明确实发生了意识转移，但我认为意识不可能从物理角度进行外部模拟，所以我不得不接受我是冒牌货的可能性。”
“可我记得你是和我一起读世界历史专业的呀？”
“我拥有两段人生。”郑若涵假装忽视少女探询的目光，“我在七十岁左右接受了人体改造，在我的脑海里，旧躯体所经历的一切都仿佛亲身经历过，反正此刻这个19岁版本的我活的很开心，我感觉就是之前19岁的我，所以······”
“哇，这已经超过我的权限可以了解的范围了吧？”少女出言警告，听到这样的机密固然刺激，但她还想好好活着。
“底线我还是有的。”郑若涵丝毫没有正处于“过度分享”领域的自觉，“我的新生活从19岁开始，一直至今。这么算我也过了四十多个19岁了，而这段时间是两代人的成长。”她停顿片刻，再喝了一口水，“这就是人体改造的问题所在了。”
“很抱歉，让你想起那些往事。”少女等对方完全从思绪中脱开身，小心说道。
“年纪大了，就容易回忆往事。”郑若涵抱歉地笑了笑，“不关你的事，你无需感到愧疚。”
她瞥了一眼瓶底剩着的几毫升水，朝少女示意。
两人碰杯。
“时空管理局内部出现了问题。”郑若涵总算回归正题，但她这回却考虑到了权限，“你只需要知道那么多。”
“过度分享是你，现在吊人胃口也是你。”少女嘟着嘴，有些气恼。
“当然不是。”郑若涵夸张地摆摆手，“所谓青春期，就是要勇往直前，探索未知。”
“虽然知道你喜欢玩潜台词，但我只能由衷希望我正确理解了你的意思。”
“那就取决于你了。”
无视时空管理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少女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选修心理课，学分啥的不说，至少得读懂郑若涵这位谜语人。
见少女又自顾自陷入了思维漩涡，郑若涵抑制住翘起的嘴角，着手建立耳机与终端的连接。
“为什么你会采取这么复古的方式？”少女突然说道，即便冷静如郑若涵，也被吓得一阵手抖。
“嗯？”瞬息间调整好状态，郑若涵哼出一个音节，开始在终端上操作。
“时空管理局不是有个‘脑伴计划’吗，这个装备不是比终端先进多了。”
郑若涵看了一眼少女，语义结构的二义性允许多种诠释。一方面，“脑伴计划”的信息并不是秘密；另一方面，对脑伴和终端的态度没必要撒谎。少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并不违反《时空管理局保密法》。可以推测，少女从程序上来说有权利知晓问题的答案，那就需要她的解答。
“你对脑袋里多了一个电脑有什么看法？”郑若涵扔出了似乎最符合她内心所想的答案。
少女不得不沉默片刻，想象郑若涵描述的是个什么情况。“怪渗人的。”
“何况我算是上个世纪，也就是你们说的，‘旧时代’的遗民，我们对AI抱着不可消除的恐惧。”郑若涵关闭信息窗口，转头认真地说道，“我不使用脑伴，是害怕这个东西什么时候占领了我的大脑，到时候我，就真的完全不是我了。”
“但不管怎么说，时代还是得发展，这不是个泛泛而谈的概念······”
“重点在于，过去就是过去。”郑若涵接着说道，不出所料地捕捉到对方震惊的神情。她笑着戳了戳后者的脸蛋，进攻的手掌收获了不轻不重的一下还击。
“我很清楚我该放手，因为反正无法改变过去。”郑若涵望着窗外，夕阳即将被海浪淹没，“我人生的那一张已经揭过，还有什么可说的。”
“直到现在。”少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直到现在。”郑若涵赞同道，“新一段人生，我应该接受与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安静，毫无波澜，直到夕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的那头。
少女等了郑若涵几分钟，然后拍拍后者的肩膀。“好了，轮到我了。”
“请你去食堂吧。”郑若涵眨了眨眼。
少女噗嗤一笑。“少来了，若涵姐。你知道那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