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被高墙、电网与无声绝望笼罩的难民拘留中心,仿佛挣脱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视野骤然开阔。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潘诺尼亚平原东缘。
大地像一张巨大无比、微微泛黄的画布,平坦得令人心悸,只有极其舒缓、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
收获后的田野裸露着深褐色的肥沃土壤,一直延伸到天地相交的那条模糊界线,空旷,寂寥,带着一种被战争遗忘的、不真实的宁静。
“我们到了,潘诺尼亚平原的东缘。”
黑狐眯着眼眺望这片广袤,“罗马尼亚的粮仓,沃野千里。”
远处,一个典型东欧边境小镇的轮廓在地平线上勾勒出来。
多是些实用至上的方块建筑,社会主义时期遗留的公寓楼像灰色的积木,其间点缀着颜色各异的独栋民居,像孩子随手撒下的彩色糖果。
更远处,田野中矗立着大型农业综合体的金属骨架——
巨大的筒仓和仓库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银白色光芒,与周遭的田园景色格格不入。
“农业现代化枢纽,”骇爪的指尖在终端屏幕上划过,调出相关数据,语气平淡得像在朗读说明书,“主要用于粮食储存、加工。战略价值中等,但后勤意义重要。”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空旷田野的呜咽声,卷起干燥的尘土。
这份宁静,与几十公里外被炮火反复耕耘、尸横遍野的焦土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保持隐蔽,提高警惕。”
威龙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奇美拉步枪的保险,但是他还是很不习惯,要是能用回R14m战术步枪就好了,“平原视野太开阔,我们就是活靶子。”
他们紧贴着大地移动。
避开笔直的公路和一览无余的开阔地,沿着蜿蜒的田埂、干涸的灌溉渠以及稀疏得可怜的林地边缘潜行。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扬起过多的尘土。
田野中散落着一些独立的农舍,红瓦或灰瓦的屋顶,带着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面是杂乱的工具棚、一小片菜畦,偶尔能看到几只瘦弱的鸡在踱步。
“尽量远离这些农舍。”
威龙再次下令,hUd视野里,后方是偶尔能看到一些废弃的、前社会主义时期的国营农场或小型加工厂的破旧建筑,与现代化的农业设施形成鲜明对比,“不确定里面住的是普通农民,还是哈夫克安插的眼线。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暴露我们。”
他们不得不穿越一条相对宽阔的、车辙凌乱的土路。
无名率先悄无声息地滑过路面,隐没在对面的草丛中。
片刻后,他打出代表“安全”的手势。
小队成员低姿快速通过,迅速消失在另一侧田野的掩护下。
刚隐蔽好,远处就传来了“突突突”的拖拉机轰鸣声。
所有人立刻匍匐在一片刚收割过的玉米地垄沟里,身体紧贴着带着秸秆清香的泥土,直到噪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风中。
“照这个速度,磨蹭到蒂米什瓦拉得天黑!”
磐石有些烦躁地拍掉作战服上的草屑,低声抱怨,“前辈,我们的行军速度还是太慢了!”
“安全第一,速度第二。”
威龙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能用一种不甘心的语气回答他,“磐石,记住,我们现在穿着狼皮,但在狼窝里。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付出的代价就是所有人的命。”
“大家都记好了,从现在开始,都打起精神来。”
他们继续这场沉默的行军。
利用着平原上一切可能的遮蔽物——
一簇顽强生长的灌木,一个散发着干草气息的陈旧草垛,一段在岁月风雨中倾颓的矮石墙。
阳光逐渐变得毒辣,汗水浸湿了内衣,粘在皮肤上,与外骨骼坚硬的衬里摩擦,很不舒服。
中午时分,烈阳高悬。
他们在一个半塌的、散发着霉味和牲畜粪便残留气味的废弃谷仓里找到了暂时的喘息之机。
“粗略估算,走了大概十五公里。”
黑狐摊开电子地图,指着上面的光点轨迹,“保持这个节奏,傍晚前应该能抵达蒂米什瓦拉郊区范围。”
“无人机活动频率比上午增加了百分之三十,好在电磁干扰为我们掩护了不少。”
骇爪靠在一堆腐朽的草料上,终端屏幕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虽然目前扫描到的仍以民用航拍机型为主,但不得不防。”
短暂的二十分钟休整,队员们默默地补充水分,啃食着味同嚼蜡的高能压缩口粮,检查武器和装备的损耗。
下午的行程愈发艰难。
阳光毫无遮挡地炙烤着大地,平原就像一个巨大的煎锅。
他们不得不长时间匍匐在作物残留的田地里,依靠伪装服的色彩和自身的忍耐力,像蜗牛一样缓慢移动。
灼热的地气蒸腾而上,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为了灌溉和排水,田野中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渠道。
在穿越水渠时,一架蓝白涂装的小型无人机几乎是贴着他们藏身的麦茬地飞过,旋翼的嗡嗡声清晰可闻。
所有人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几乎停止,身体紧紧贴服地面,与泥土、秸秆融为一体。
无人机在上空盘旋了两圈,摄像头左右转动,最终似乎没有识别出下方的异常,晃晃悠悠地飞向了别处。
“呼……真该死,我差点就想把无人机打下来了……”
牧羊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额头上全是冷汗。
“不能一直这样被动。”
红狼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眉头紧锁,“效率太低,暴露的风险随着时间推移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威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再次展开地图,手指指向远处一片墨绿色的区域。
“看到那片树林了吗?我们到那里休整,等待天黑。夜间,才是我们的主场。”
目标明确后,小队加快了移动速度,尽量利用地形起伏,向着绿色地带迂回前进。
就在接近树林边缘,距离不足五百米时,负责前方侦察的骇爪突然蹲下身,举起握拳的右手——
停止前进的信号。
她随即压低声音,在通讯频道里说:
“注意!十点钟方向,那栋红色屋顶的农舍院子,有情况!”
众人立刻依托田埂和土坎隐蔽起来。
威龙举起望远镜观察。
只见农舍的院子里,赫然停着一辆涂装成深绿色的罗马尼亚边防警察吉普车。
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正站在院门口,与一个穿着朴素的农民打扮的老者交谈。
老者显得有些激动,比划着手势,而警察则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什么。
“例行询问?还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黑狐低声推测。
“不管是什么,绕过去。”
威龙放下望远镜,主动带着大家离开,“无名,侦察侧翼路线。其他人,跟我来,保持距离,动作轻。”
他们小心翼翼地改变方向,从更远处的一片洼地迂回,远远地绕开了那处可能带来麻烦的农舍。
当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树林。
树林比远看时更为茂密,主要由橡树和桦树组成,地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
“原地休整两小时。补充体力,检查装备。天黑后,按计划行动。”
威龙靠在一棵粗壮的橡树树干上,整理好了磁吸炸弹,下达了命令。
队员们各自散开,寻找相对舒适的位置坐下。
没有人说话,只有解开装备搭扣、轻微摩擦的声响,以及压抑的咀嚼声。
压缩饼干的味道在潮湿的林地空气中弥漫。
夜幕彻底降临,带着平原地区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凉意。
呵出的气息在夜视仪淡绿色的视野里形成一团团白雾。
磐石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厚重的军靴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坐下,磐石。”
威龙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保存每一分体力,不必要的消耗就是犯罪。”
“他们去了快两小时了。”
磐石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手臂上终端显示的时间。
“耐心点,磐石,多等一会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红狼靠着自己的奇美拉步枪,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但耳朵却微微动着,“黑狐和无名是老手了,他们知道分寸,信得过他们就好了。”
骇盔则一直半蹲在地上,终端屏幕发出的微光映亮了她专注的侧脸。
屏幕上,两个微弱的绿色光点代表着黑狐和无名,正缓慢而稳定地移动,旁边还有她远程扫描到的工业园周边电磁信号和热源分布的简易图谱。
当约定返回的时间即将截止时,树林边缘传来三声极轻微的、模仿夜枭的叫声——
安全的信号。
很快,两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敏捷地穿出灌木丛,正是黑狐和无名。
“情况怎么样?”
威龙立刻迎上前,其他队员也围拢过来。
黑狐接过骇爪递来的水壶,喝了一小口,喘匀了气,才压低声音开始汇报:
“确认了。节点就在工业园中心,那个最大的厂房里,以前应该是个机械加工车间。守卫非常严密。”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地上快速画出示意图。
“外围是带刺铁丝网,有巡逻队,大约半小时一班,四人一组。东西南北四个角各有一个简易了望塔,木头搭建的,上面有探照灯和一挺GS-221轻机枪。厂房主要入口有双固定哨,里面情况不明,但从窗户能看到强烈的能量指示灯和密集的天线阵列,干扰源肯定在里面。”
无名在一旁沉默地点头,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
“找到两处可能的潜入点。西侧,靠近废弃铁路线,有一段铁丝网因为年久锈蚀,加上之前可能有过小规模交火,有个不起眼的破损缺口,那边巡逻队的间隔时间似乎稍长一些。南侧,靠近外围居民区的边缘,有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排水涵洞,看起来能通往厂区内部,但里面情况不明,可能有栅栏或者传感器。”
威龙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地上的草图,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权衡着利弊。
“你们觉得怎么办?”
“西侧。风险相对可控。”
“那就说好了。”
他最终做出了决定,随后把电子地图路线和坐标全部下载到了自己的电子终端上,“就从铁路旁的缺口进去。”
他抬起头,开始分配任务:
“红狼,无名,你们负责清除外围威胁。红狼,你需要无声解决掉西侧缺口附近可能存在的暗哨,并为无名提供火力掩护。无名,你的任务是拔掉西面那两个了望塔上的哨兵,动作必须快、必须安静,不能让他们发出警报。”
“黑狐,骇爪,你们是核心。一旦外围清除,立刻潜入厂房,定位节点核心装置。黑狐负责爆破安置,骇爪,尝试拷贝他们的电子战数据,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暴露,优先确保彻底摧毁节点。”
“磐石,牧羊人,你们在外围策应。磐石,占据这个制高点,”他指着草图上一个靠近铁路的小土坡,“用你的精准火力封锁可能增援的路线。牧羊人,你负责看好我们的退路,并准备好反装甲武器,以防万一。”
他停顿了一下,缓了口气:
“任务核心只有八个字:摧毁节点,最大战果。”
“如果可能,获取数据,或者其他有价值的情报。如果暴露,优先摧毁,摧毁……眼前所见的一切,让傲慢的哈夫克也尝一尝恶果。都明白了吗?”
“明白!”
“行动时间,定在凌晨四点。”
威龙抬起手腕,“那是人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刻。现在,对表!”
队员们纷纷抬起手臂,幽亮的屏幕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他们疲惫的脸庞。
秒针滴答,走向决定性的时刻。
蒂米什瓦拉郊外的这片树林,陷入了大战前最深沉的寂静。
他们,即将敲响哈夫克“巴尔干电子防卫墙”的第一声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