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玄谏与若火坐在湖畔。
夜风微凉,拂过面颊。
湖面波光粼粼,犹如被打碎的镜面,折射着零落的月辉与星光,有一种破碎而静谧的美。
远处,艮尘与白兑的身影在夜色中轮廓模糊,正闭目沉修,气息与这方天地隐隐相合。
若火愣怔地盯着那闪烁的湖面,眼神渐渐空洞。
许是这夜色温柔,过于包容,总能诱人沉湎于遗憾的旧梦。
此刻,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过往的失意——
修为尽废后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身为离宫首尊却险些在浅溪中“溺水”而亡的荒谬与落差……
起初,他只是沉默。
但那粗犷的面容上,伤感之色却越来越浓…...
月色清冷,无声地笼罩着山谷,仿佛在为一场无声的崩溃默默铺垫。
“唉……”
若火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恼人的情绪,生硬地转开话题,带着几分感慨:“…十年了,难得看到这俩能安生坐在一起打坐哈。”
玄谏目光依旧落在湖面,声音低沉:“嗯。但艮兑二宫命理交织,因果缠绕,实在残忍了些。”
“若白兑肩上没有下一任院长的重担,那小娃娃……或许真能开朗些。”
若火闻言,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哈哈,你还停留在她小时候,屁颠屁颠追在艮尘后面喊哥哥的时候呢?”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独眼一挑,揶揄道:“冷面白兑,兑宫上下被她治理得服服帖帖,连胭爻那等人物都得退避三舍,她治起人来可有一手呢。”
这话倒是勾起了玄谏一丝好奇:“哦?”
若火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速加快了些:“哈哈,就衔芦那事儿你知道不?当年他奏错《枯泽引》,导致三城大旱那回。”
玄谏微微颔首:“嗯。衔芦自此左腕一直缠着纱布,对外宣称是……天罚印记?”
“哎哟,啥天罚呐,哈哈!”
若火啧啧两声,连连摇头,压低声音:“那是白兑!她说自己宫里的人犯了错,她管教无方,亲自去修的雷法,逆行心脉,引了一道雷,又亲手劈在衔芦左腕上!”
他脸上露出些许不忍,连连摇头:“衔芦那左手,自此日日渗血,伤口从未未曾愈合呐!”
玄谏恍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为下属分担因果,减轻其业障……白兑身为首尊,当真令宫人既畏又敬,心甘情愿追随。”
他望向远处白兑清冷的身影,眸底划过一抹由衷的钦佩:“她...当真是长大了…...怪我恍惚,此等魄力与担当,怪不得能被寄予厚望,成为日后院长。”
话毕,二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方才的打趣与八卦,非但没能冲淡若火心头的阴郁,反而像一面镜子…...
更清晰地照出了他自己的无力与落魄。
他盯着湖面,那破碎的光影仿佛都在嘲笑他。
若火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嗤笑,将那些积压已久的思绪喃喃道出,声音干涩:“……老艮尘有两世记忆,是雷祖过命的兄弟。白兑……是铁板钉钉的下任院长。”
“哈哈……这俩人,前途亮的睡不着觉吧。”
若火顿了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轻笑着:“…再看看我?在院里熬了这么多年,资历熬老了,修为熬没了……到头来,嘿,给这俩前途无量的‘看大门’呢…哈!”
玄谏闻言,眼睑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若火语气中的自嘲愈发浓烈,继续往那裂开的伤口上撒盐:“实不相瞒啊,玄谏……我下午跳下那溪水去找艮尘的时候……是真差点就淹死在那儿了。”
“就这条还没我站着高的小溪,身经百战的离宫首尊,差点溺水身亡了。”
他无力地向后撑着手臂,眯着那只独眼,望向黑暗中流淌的溪水,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哈哈…...”
空气中的气氛,因这赤裸裸的自我剖白而变得凝滞、沉重。
…...
…...
玄谏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苍凉:“我自十六岁接管坎宫,至今……已六十六年。”
“老夫自问谋划半生,兢兢业业,本以为……修得还算不错。”
就在这时,那倒映着碎光的湖面,仿佛扭曲了一下,隐约映出少挚那张俊美却深不可测的面容。
少挚的一举一动,那份与生俱来的悠然与威仪,丝毫不输院长。
甚至……不输他记忆中那位惊才绝艳的雷祖。
以至于少挚刚入院的那一刻,玄谏几乎认定,他就是雷祖转世。
而当得知他归属坎宫时……
玄谏心中有疑惑,有震撼,但积压在心底更深处的……
是如潮水般涌上的、深沉的...无奈。
是对自身渺小的悲哀,以及……半生自负显得如此可笑的荒诞感。
若火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捅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与自我怀疑。
玄谏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看着湖面。
可这平静的湖面,仿佛不再倒映真实的星空,而是显现出他们记忆中那些失败、狼狈、挣扎的画面——
玄谏某个至关重要的布局功亏一篑的瞬间、若火右眼被废时血光迸溅的场景……
湖面,俨然成了一面映照他们“不堪一生”的魔镜。
闷了半晌,玄谏竟也轻笑出声。
千般无奈,万种颓唐,最终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叹息:“哈哈……后浪推前浪呐。”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这片小溪。
镜面般的水光映出他们此刻疲惫的面容——
但那水中的倒影,却仿佛对着他们,露出了讥诮而冰冷的笑容。
烦躁与自我厌弃瞬间达到顶点…...
镜湖之上,无数破碎的光影疯狂叠加、闪现:
旧日出任务时的硝烟与残肢、曾经院内同僚或明或暗的冷眼、甚至旁宫眼中一闪而过的淡漠与蔑视……
若火随手抄起身边一块石头,丢向湖面:“坎离二宫算是有希望了,也挺好的,哈哈...”
“噗通——”
巨石落水,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湖面如镜骤碎,涟漪带着碎裂的光影四散。
碎裂的瞬间,有光与影、情与念四散飞溅…...
…...
然而,这并非终结,而是恐怖的开始。
镜水翻涌,原本的澄澈在瞬息之间化为令人不安的浑浊与粘稠!
空气骤然变得无比潮湿、沉重!
“咕嘟……咕嘟咕嘟……”
被石头打破的湖面非但没有恢复平静,反而以落点为中心,湖水如同被煮沸的泥浆般翻滚起泡,散发出令人作呕、心智烦闷的污浊气息!
一瞬间!
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大雾,如同鬼魅般从湖面、从地底疯狂涌出,完全笼罩了整个山涧!
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一臂!
...怎么回事!?
若火与玄谏心下顿时骇然!
多年并肩作战培养出的默契在此刻爆发!
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站起,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
这个关头,绝不能被这诡异的大雾分开!
而与此同时,湖畔的白兑与艮尘那边,异变陡生!
他们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猛烈塌陷!
一道深不见底的幽暗裂口如同巨兽的嘴巴,瞬间将二人吞噬!
泥泽翻滚着,如同拥有生命般蠕动、缠绕。
艮尘反应极快,双掌猛地按向正在下陷的泥土:“艮为山!”
他试图以山岳之力稳固自身,但那泥泽中掺杂着诡异的兑金炁息,柔韧而粘滞,竟将他的力量大半化解、拖拽!
白兑同时手掐诀印,清叱出声,引动兑炁欲要冲破束缚!
脚下,却猛地一沉,被掺杂着艮土之力的坚硬砂石死死封住去路!
这泥泽仿佛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属性相克,专门针对他们二人!
仅仅片刻功夫,淤泥已没至他们胸膛!
同时!
“艮尘、白兑!”
玄谏对着浓雾急声高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我二人这里突生大雾,瞬间失了你们踪影,定有蹊跷!”
若火立刻补充方位,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在你们三点钟方向,高处大石上,距离约二十米!”
白兑清冽如冰泉击玉的声音穿透浓雾,直贯二人灵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此地突现诡异沼泽,速援!”
紧接着,是艮尘一声饱含怒意的低吼:“艮为山!”
磅礴厚重的山岳之力再次注入大地,在二人周围轰然升起一圈坚固的石柱壁垒,勉强减缓了他们下沉的趋势!
若火与玄谏闻声,毫不迟疑,循着声音与记忆中的方位,强行冲破浓雾的阻碍,疾奔而去!
然而,当他们终于赶到声音来源处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心头一沉——
浓雾依旧弥漫,即便近在咫尺,他们也仅能模糊看到两个被淤泥包裹到脖颈的身影轮廓!
“坎为水!”
玄谏毫不犹豫,双手结印,全力施为!
周遭浓郁的水汽仿佛受到无形牵引,迅速汇聚成颗颗水珠,然后被他强行引导,如同一条水龙般冲向不远处的溪流,试图暂时驱散这片区域的迷雾与水汽!
几乎同时,白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决绝:“泽天夬!”
一股锐利无匹、仿佛能斩断一切的金行之炁自她身上爆发,如同无形的利刃,硬生生将面前粘稠的泥沼劈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引导着部分泥浆流向河道!
借着这短暂的空隙与炁息冲击,迷雾稍散,若火和玄谏终于看清——
白兑与艮尘,此刻已被埋至脖颈,淤泥距离他们的下巴,仅剩不到三拳的距离!
而那诡异的沼泽,仿佛有意识般,集中力量吞噬着他们二人!
周围的地面虽湿软,却远不及他们所处的位置凶险!
湖面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枯竭的加湿器,仍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浓雾与水汽!
周围的地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湿软、深陷!
“抓住!”
若火急得独目赤红,捡起地上一根粗长的树枝,奋力伸到艮尘面前,“能抬胳膊吗?!”
“动不了!”
艮尘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压抑的痛苦。
他话音未落,周身那层维系着最后空间的土黄色护体光晕猛地闪烁了几下,黯淡了几分!
二人身躯随之又下沉了一拳!
“天山遁!”
艮尘目眦欲裂,再次怒吼!
一层更加凝实却范围极小的土盾紧紧包裹住他与白兑,如同一个脆弱的蛋壳,勉强维持着他们不再继续下沉!
但这已是极限,丝毫无法将他们从泥沼中剥离!
一旦艮尘力竭中断,后果不堪设想!
白兑亦再次娇叱:“泽天夬!”
精纯的兑金之炁试图切割、分化周围的泥沼。
但在属性的克制与泥沼强大的吸力下,收效甚微,只能拼尽全力辅助艮尘,延缓那绝望的吞噬!
此刻,他们埋在土里,距离完全没顶,仅剩两拳之遥!
全靠二人燃烧本源般的极力维持,才勉强悬浮在这生死边缘!
“坎为水!”
玄谏再次施法,额头青筋暴起,疯狂地凝结、抽离着周围的水汽,试图从根本上削弱这沼泽的力量,将水珠源源不断地引向溪流!
而岸边的若火,眼睁睁看着三人在泥沼与浓雾中苦苦挣扎,自己却因修为尽失,只能徒劳地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他想要去寻些什么,却又怕自己这一具肉体凡胎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若火紧握着双拳,独眼中充满了血丝与巨大的挫败感!
浓雾如瘴,缭绕不散,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映照着四人的身影。
湖面汩汩作响,如同恶魔的低语,泥沼翻滚,贪婪地吞噬着两位绝代天骄的生机!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来不及细索究竟!
此刻,一方拼死维持,一方奋力援手!
形势却仍在一点点、不可逆转地滑向绝望的深渊。
空气紧绷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泞的土腥与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