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韩少卿办案，手段时有......不拘一格。行‘非常’之举，虽为破案，然终究有违‘正大光明’之训。”
“陛下厚赏其功，亦是对其手段的一种默许与回护，若再赐予过显赫之‘名’，恐令其以为此等‘非常’之道乃陛下所嘉许，日后或更无忌惮。”
张茂则沉默了一会儿，又是补齐了自己接下来的话。
“唔......”赵祯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你倒是了解他。赏功，更要制衡。韩执这把刀，够快，够利，也够野性。用得好，是国之利器；用得不好，或反伤己身。”
“或许......朕可以称之为‘大宋之文和者也’。”
此言绝非戏谑，而是对韩执最精准也最危险的定位——一个如同贾诩般洞悉人性、手段狠辣、能于乱局中精准操刀，却也因过于“好用”而终将为上位者所忌惮的“毒士”。
现在韩执也是差不多接近了这一个地步了。以贾诩比之韩执，其‘洞悉幽微、善断利害、不拘常法以达目的’之能，确有几分神似。
张茂则还是比赵祯“稍稍”多了解那么一点韩执的，便是开口道：“陛下，老奴愚见，韩少卿与贾文和，终究有异。”
赵祯并未睁眼，只是指尖在扶手上的轻叩节奏，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似乎是在示意让张茂则继续说下去。
“贾文和献策，首重自保，其计往往冷酷精准，视人命如草芥，只问成败，不计苍生。而韩少卿破案，虽偶用奇谋，然其心炽热。张尧佐案，他怒其贪墨宗器；越国夫人案，他痛学子之殇。”
“虽不拘一格，看似逾越，实则始终在陛下所赐权柄框架之内腾挪！查张尧佐，依的是倒卖礼器实证；扳越国夫人，靠的是私盐度牒铁证；此番审李淑，纵有借宋相之势、行‘糊涂’之举，然最终定罪。”
“韩少卿其妻苏氏，温婉明理，常为其任性之举忧心劝诫；其稚子绕膝，纯真无邪。父母在侧，亲情殷殷。家中仆役皆知其名，行事纵有偏激，亦会因虑及家人清誉、门庭安稳而有所收敛。”
他稍作停顿，见赵祯指尖的轻叩已完全停止，知是听进去了。
但是此时，赵祯睁开眼，轻笑一声，道：“罢了。贾文和终究是冢中枯骨。韩执，乃是朕的臣子。他是年轻人，逆行之事多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仿佛拂去了之前笼罩在韩执身上的那层“毒士”阴霾。
“陛下圣明。”张茂则深深躬身，“韩少卿确乃陛下股肱之臣，其虽有棱角，然一片赤诚为国，拳拳之心可鉴日月。些许少年意气，假以时日，在陛下指引下，自当收敛锋芒，归于中正。”
“既如此，”赵祯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决策口吻，清晰而沉稳。
“那明日上朝后，就商议擢升其为大理寺卿，待到陈太素回来后，接替大理寺卿一职，总掌刑狱，此乃应有之义。赐加食邑三百户，增其禄俸，使其无家室之忧。”
他顿了顿，补充道：“其妻苏氏，温婉贤淑，育嗣持家有功。赐内库上好云锦十匹，金累丝嵌宝头面一副，玉如意一对，珍珠一斛。算是朕贺她弄璋之喜，也慰其夫君辛劳。”
“至于那些可能的物议，说什么‘韩执年少骤贵’、‘锋芒太盛遭人忌惮’……”
“韩执这把刀，是朕亲手打磨，也是朕亲手递出去，斩向那些蠹虫的！”赵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
“他破张尧佐、扳越国夫人、揪出李淑，哪一桩不是为国除害？哪一件不是依律而行？他办的是朕想办而碍于情势、或时机未至未能速办的差事！”
“然！茂则你可知，自从身居四使的张尧佐被贬流后，朝堂上是什么情况吗？”
“自其被贬，猛虎离山，空出的岂止是四使权柄？更是那足以震慑四方、令宵小噤声的‘势’！此‘势’一去，原先被其威压所制的豺狼狐鼠，顿觉枷锁尽去，贪婪之心如野草疯长！
“他们看到的，不是朕的天威煌煌，而是张尧佐倒下后留下的巨大利益与无人看管的空隙！越国夫人私盐案，便是明证！
“彼时张尧佐在，其身为盐铁使，虽未必清廉，然其权势足以压制宗室外戚，使其不敢在茶盐之政上过于肆无忌惮。张尧佐一去，盐铁司权柄分散，交接混乱，监管顿弛。”
“此番李淑私茶案，更是变本加厉！李淑身为转运使，本无签发茶引之全权，更无绕过三司、盐铁司，直接核销巨额茶引之能！”
“究其根本，便是因张尧佐这头‘镇山之虎’已去！李淑窥见茶盐转运之权柄，在张尧佐倒台后出现了巨大的、无人能真正掌控的‘空’！”
“猛虎虽病，犹能镇山。病虎一去，豺狼争食，蛆虫滋生......朕除一害，却放出了更多的害。这朝堂，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平衡之道，何其艰难。”
赵祯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像是“心累”一般，揉了揉自己的眉毛，
“陛下洞若观火。”张茂则的声音低沉，道：“只是虎去狼来，实则是那被猛虎压服多年的蛇虫鼠蚁、豺狐之辈，骤然失了管束。”
赵祯摆了摆手，道：“朕知道，就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