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上床，闭上眼。黑暗像一层湿冷的棉被，从头顶缓缓压下，裹住我的呼吸，缠紧我的四肢。房间里没有风，可窗帘却微微晃动，仿佛有谁刚刚从窗边走过，又悄然隐去。空调早已关闭，可那股寒意却从地板爬上来，顺着脚踝攀上脊背，像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贴着我的皮肤，无声地低语。
我知道它来了。
每一次闭眼，都是一次邀请。不是我选择进入那个循环，而是它早已选中了我。自从那天在电梯里按下了“13”这个按钮——那本不该存在的楼层——我的生活就不再属于我自己。13，一个被刻意抹去的数字，在这栋老旧公寓的楼控面板上，始终以空白代替。可那天，它出现了。锈迹斑斑的金属按钮上，浮现出暗红的刻痕，像干涸的血字，轻轻一触，便陷了进去。
然后，灯灭了。
再亮起时，我已经站在13楼的走廊尽头。墙皮剥落，露出黑褐色的霉斑，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昏黄的应急灯下缓缓蠕动。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腐烂木头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种香，不属于人间，是寺庙里为亡魂点的长明香，燃尽后会留下灰白色的蛇形残烬。
我一步步往前走，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但奇怪的是，每一步都像是从背后传来。我回头，什么都没有。可当我再次转身，前方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背对着我。
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一扇门——门牌号是“1307”。
那是我的房间。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猛地转过头——没有脸。只有一片漆黑，像被挖空的面具，深不见底。下一秒，他消失了。而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睁着眼，心跳如鼓。
从那天起，每晚入睡，我都会到那里。
不是梦。因为醒来后，枕头上有潮湿的痕迹，像是被人用冰冷的手掌按过；床单边缘总会出现几根不属于我的黑发，发根带着血丝；最可怕的是，手机的时间永远停在凌晨3:13。
我试过不睡。熬了整整三天，靠咖啡、冷水、甚至掐自己保持清醒。可第四天凌晨，我还是倒在了床上，意识像被黑洞吸走。再睁眼，已在13楼。
循环开始了。
等待下一记拍肩。
这是它降临的方式。没有任何预兆，就在你即将沉入梦境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轻轻落在你的右肩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你全身血液凝固。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一旦回头，就会看到那张没有脸的影子，正贴在我耳边，等着我说出那句话。
我曾试图反抗。第一次被拍肩时，我猛地翻身，大吼：“你是谁！”可回应我的，是一阵低笑，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混杂着无数人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后汇聚成一句清晰的话：
“我们都是‘轮到的人’。”
然后，灯灭了。
再亮起时，我已站在1307门前。门自动打开，屋内陈设和我的房间一模一样，唯独墙上多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双眼泛白，嘴角咧开，正说着那句不属于我的话：
“欢迎回来。”
“现在，轮到你了。”
话音落下，镜子碎裂。我惊醒，浑身冷汗，却发现右手掌心，赫然浮现出一道血痕，形状像数字“13”。
自那以后，我开始记录这一切。用录音笔，用笔记本，甚至偷偷在房间里安装摄像头。可所有电子设备在凌晨3:13准时失灵。录像回放永远停留在一片雪花屏，唯有音频里，能听到一声极轻的拍肩声，紧接着是我的声音，机械而冰冷：
“欢迎回来。”
“现在，轮到你了。”
我查过这栋楼的历史。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原为国企家属楼。1987年，13楼发生过一场大火，整层烧毁，十三人遇难。官方记录称，该楼层因结构受损被永久封闭，编号也从楼宇系统中删除。可火灾当晚的值班保安却离奇失踪，据说他在监控室里反复播放一段录像——画面中，13楼的走廊灯火通明，有人影走动，而电梯显示屏，清清楚楚地亮着“13”。
更诡异的是，那场火灾后，陆续有住户声称在深夜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敲门声，甚至孩子的笑声。物业检查过无数次，13楼早已封死，钢筋水泥堵死了所有入口。可有人曾在暴雨夜看见，13楼的窗户亮着灯，窗帘后，站着一排人，静静望着楼下。
没人敢报警。因为凡是报过案的人，几天后都会搬走，或突然辞职，或精神失常。有人说，他们被“选中”了。
而我，或许就是下一个。
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13楼的迷宫中。走廊无限延伸，门牌号不断变化，1301、1302……直到1313。最后一扇门后，是一间空荡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我——闭着眼，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我冲过去想叫醒他，可他突然睁开眼，瞳孔全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低语：
“别挣扎了，你逃不掉的。每一个说‘欢迎回来’的人，最终都会成为下一个说这句话的‘它’。”
我惊醒，发现自己的手正缓缓抬起，似乎要伸向身旁的空气，仿佛那里站着另一个人，正等待被拍肩。
我开始怀疑，现在的我，是否还是“我”？
也许早在第一次轮回时，真正的我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那个诅咒的载体，是13楼怨念的延续。我们这些“轮到的人”，本质上都是傀儡，被死去的灵魂操控着，一遍遍重复那两句话，将新的活人拉入深渊。
我试过搬家。收拾行李那天，阳光很好。我抱着箱子走出楼门，回头看了一眼这栋灰扑扑的老楼，竟有种解脱感。可当晚，我在新租的公寓躺下，闭眼的瞬间——
拍肩。
熟悉的寒意。
睁开眼，我又站在13楼的走廊，1307门前。门缓缓开启，屋内一切如旧，连床头那本日记都在原位。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写着我从未写过的字迹：
“你逃不掉的。13选中了你。当你读到这段话时，你已经说了那句话。轮，已经开始。”
我崩溃了。撕掉日记，砸碎镜子，甚至想用刀划破手掌驱散诅咒。可伤口愈合后，掌心的“13”更加清晰，像烙印，深入皮肉。
我开始观察其他住户。尤其是那些深夜还亮着灯的房间。我发现，有三个人的行为异常。2205的独居男人，总在凌晨三点出门遛狗，可那条狗……没有影子。1803的老太太，每天清晨在门口烧纸钱，嘴里念叨：“别来找我，我没说过那句话。”而1006的年轻人，曾在电梯里跟我搭话，眼神躲闪地说：“你也感觉到了吧？13在召唤。”
我找上他。在一个雨夜，我敲开他的门。他脸色惨白，屋里堆满符纸和铜铃，墙上贴着八卦镜。他颤抖着告诉我，他也经历过拍肩，也听到过那两句话。但他没说出口。他在最后一刻咬破舌尖，用血在墙上画了镇魂符，逃过一劫。
“可代价是，”他苦笑，“我再也睡不着了。一闭眼，就听见他们在哭，在求我开口。他们说……只要我说一次，就能解脱。”
“谁？”我问。
“那些没能说完话的人。”他说，“每一个被拍肩却拒绝说话的，都会变成游魂，困在13楼，直到找到下一个替死鬼。”
我浑身发抖。原来，说那两句话，不仅是接受诅咒，更是释放前一个承受者。而拒绝说，就意味着永远被困，成为诅咒的一部分。
“所以，”我喃喃，“‘欢迎回来’，其实是对前一个‘我’说的？”
他点点头，眼中含泪：“而‘现在，轮到你了’，是把接力棒交给你。你不说，前面那个人就永远走不了。你说，你就成了新的守门人，等下一个被选中的人。”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惩罚，是传承。
13的诅咒，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每一个参与者，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我们用那两句话，完成交接，让痛苦转移，让灵魂得以暂时安息——哪怕只是片刻。
而我，已经说了太多次。
多到分不清哪一次是第一次，哪一次是最后一次。
我躺上床，闭上眼。
身体沉重，意识模糊。我知道，那一记拍肩即将到来。这一次，我不再恐惧，也不再挣扎。或许，这就是宿命。既然逃不掉，不如坦然接受。
风起了。窗帘飘动。
背后的温度骤降。
来了。
那只手，轻轻落在我的右肩。
冰凉，熟悉，像老友重逢。
我没有回头。
只是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欢迎回来。”
顿了顿，我补充道，语气中竟带一丝解脱：
“现在，轮到你了。”
话音落下，肩上的手消失了。
我睁开眼。
房间里一切如常。可镜子里，我的倒影却没有同步动作。它依旧躺着，闭着眼，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而在房间的角落，另一个“我”正缓缓抬起手，走向床边，准备完成它的仪式。
我知道，真正的我，已经走了。
或者，从未存在过。
窗外，月光惨白，照在楼体侧面。原本被水泥封死的13楼窗口，此刻竟透出微弱的光。隐约可见，里面站满了人，齐刷刷地望向我的方向。
他们都在等。
等下一个说那两句话的人。
等下一个，轮到的人。
而在这栋楼的某间房里，某个男人正准备入睡。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抬起——
即将落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