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晚,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这辆23路公交车在夜色中缓缓前行,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雾,像一层湿透的纱布裹住了整条街道。路灯昏黄,光晕在雾里晕开,像是被水泡烂的老照片。车厢内安静得出奇,连空调的嗡鸣都仿佛被吞噬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忽然间,指尖触到一丝异样——那不是冷,而是一种湿润的、缓慢蔓延的潮气。
我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车窗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字。那是由水汽凝结而成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王志国、李秀兰、张小雨、陈默、赵建国、林晚。”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的心跳猛地一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喉咙。我死死盯着那行字,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是雾气巧合形成的图案。可那六个名字,每一个都像钉子一样扎进我的记忆深处。我猛地回头,目光扫过车厢——那一瞬间,我的血液几乎冻结。
其他乘客也在看。
坐在我前排的中年男人王志国,正用颤抖的手指触摸自己的车窗,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念着什么。靠门边的李秀兰,那个总爱穿碎花衬衫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眶深陷,她死死盯着玻璃,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后排的张小雨,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肩膀微微发抖。陈默,那个戴眼镜的瘦高男人,眉头紧锁,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清明。还有赵建国,司机位置空着,可他却坐在最后一排,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一尊早已入殓的尸体。
而我,林晚,就在这名单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没人回答。
只有红裙女孩转过头来。她一直坐在车厢中部,背对着我,长发垂落,像一缕未燃尽的烛火。此刻她缓缓侧脸,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眼睛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你们都不记得了吗?”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年前的那场车祸?就是在这里,23路翻进了河沟。”
轰——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击中,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刺耳的刹车声撕裂夜空,方向盘失控地打转,车体倾斜,玻璃炸裂,冰冷的河水如黑蛇般涌入车厢……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人沉默地沉下去。水灌进鼻腔,肺部像要炸开,最后的意识里,只看到一双红色的小皮鞋,在浑浊的水中缓缓漂远。
三年前?我从未坐过23路!
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被更深的记忆洪流冲垮。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加班到凌晨,错过了末班地铁,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天上下着细雨,路灯昏黄,23路缓缓驶来,车灯在雨雾中划出两道惨白的光。我上了车,投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上人不多,气氛古怪地安静。司机戴着帽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然后——翻车了。
车子冲出路面,撞断护栏,一头栽进河沟。水瞬间淹没了一切。我挣扎,踢打,可安全带卡死了,车窗碎了,却没有人能爬出去。黑暗吞噬了呼吸,也吞噬了时间。
我……死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苍白,指甲泛青,手腕内侧有一道淡淡的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我摸向胸口,那里没有心跳。没有温度。我只是坐着,清醒地坐着,像一具被遗忘的躯壳。
“我们……都死了?”我颤抖着问,声音几乎听不见。
红裙女孩笑了,那笑容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花。“你们早就死了。”她说,“三年前,这辆车坠河,七个人全部遇难。司机当场死亡,六名乘客溺亡。新闻报道说,救援队花了三天才把尸体捞完。你们的记忆被淹没了,可灵魂困在了这条路上,一遍遍重演。”
“那你是谁?”我咬着牙问。
她歪着头,红裙无风自动,裙摆下竟没有脚,只有一片模糊的雾气。“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她说,“也是第一个回来的。我等你们很久了。”
车厢内的空气骤然变冷。车窗外的雾更浓了,仿佛整辆车正在驶入另一个世界。我再看向车窗,那行名字开始融化,水珠顺着玻璃滑落,像眼泪。可就在它们即将消失的瞬间,新的字迹又浮现出来——依旧是那六个名字,分毫不差。
循环。
我们在循环。
“为什么是我们?”李秀兰突然开口,声音嘶哑,“为什么回不来?”
“因为执念。”红裙女孩轻声道,“你们有人没来得及告别,有人放不下牵挂,有人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可最可怕的是——你们已经忘了自己死了。你们每天坐上这辆车,重复那天的路线,却始终走不出这片河沟。”
我猛地想起什么。这三年来,我确实每天都会梦到一辆公交车,梦到同样的路线,梦到那些面孔。我以为那只是噩梦,可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梦。那是真实的轮回。
“那……怎么才能停下?”张小雨抽泣着问。
红裙女孩沉默片刻,缓缓抬起手,指向车头的方向。“你们得面对它。”她说,“面对那天的恐惧,面对死亡本身。只有承认自己已经不在人间,魂魄才能解脱。”
车厢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前方的路口亮起了红灯。公交车缓缓停下。透过挡风玻璃,我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手里拎着书包,正准备过马路。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竟和红裙女孩一模一样。
“那是……你?”我颤声问。
红裙女孩轻轻点头。“那是三年前的我。”她说,“那天,我本该下车的。可我忘了拿伞,返回车厢取伞的时候,车就开了。下一秒,它冲下了河。我死在了自己犹豫的十秒钟里。”
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所以你们呢?”她环视我们每一个人,“你们最后记得什么?你们为什么没能逃出去?”
问题像刀子一样插进每个人的心脏。
王志国低声说:“我……那天喝醉了。我没系安全带,翻车时撞破了头,醒来就在水里。我想救我女儿,可我动不了……”
李秀兰捂住脸:“我孙子还在等我回家做饭……我答应他要做红烧肉的……我不能死……”
张小雨哭出声:“我男朋友说要来接我……我给他发了消息,可他没回……我以为他不在乎我……可我现在好想再见他一面……”
陈默摘下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我有抑郁症,那天本来打算跳河的。可没想到,河先来找我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写下遗书。”
赵建国抬起头,声音沙哑:“我是司机。那天我犯了心脏病,眼前一黑,方向盘就失控了。我害死了所有人……我活该下地狱。”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张了张嘴,记忆的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我……”我哽咽着,“我那天本来要和未婚夫分手。他说他爱上别人了。我心乱如麻,上了车,只想快点回家。可车子翻下去的那一刻,我最后想到的,不是恨,而是后悔。我后悔没告诉他,其实我还爱他。我后悔没抱他一下,没说一句‘保重’。”
泪水无声滑落,可在我的脸颊上,却没有留下痕迹——因为死人,是流不出眼泪的。
红裙女孩静静地看着我们,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现在,你们都想起来了吧?”她说,“那就该走了。”
她站起身,红裙在阴风中猎猎作响。她走向车门,轻轻一推,门无声开启。外面不再是街道,而是一片幽深的河面,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满天星斗。
“跨过去,就能解脱。”她说,“留在这里,就永远困在这趟车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有人动。
我们彼此对视,眼中是恐惧,是眷恋,是不甘,是释然。
最终,王志国站了起来,一步走向车门。接着是李秀兰,张小雨,陈默,赵建国。他们一个个跨过门槛,身影在河面上淡淡消散,如同晨雾遇阳。
最后,只剩下我。
“你还不走吗?”红裙女孩问。
我望着车窗,那行名字又一次浮现,可这一次,最后一个字开始模糊、褪色。
“我怕。”我说,“我怕见不到他了,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
“爱不会因生死断绝。”她说,“但他活着,你得放手。”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尽管我已经不需要呼吸。
然后,我站起身,走向车门。
脚尖跨过门槛的刹那,我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像是23路到站的铃声。
可我知道,这一站,我不会再上了。